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至唐肃宗至德二年(757)这三年间,大唐王朝国势急转直下,这个衰颓的帝国从盛世的美梦中骤然惊醒,安史之乱吹散了盛世虚幻的梦境,叛军从幽冀一直杀到河洛,尤其是黄河南岸这一带至潼关以东,犹如人间地狱。盛世的落幕,不会有任何预示和征兆,即便有,身处其中的人们也不会愿意相信。乱世,总是在你还沉浸于盛世迷梦中时骤然而至,它不会是一点一点慢慢来,告诉你要赶紧准备好,战乱就要到来,就像前一阵子流行的那句毒鸡汤,“时代要抛弃你时,连声招呼都不跟你打”,一个时代由盛转衰,也不会对你说什么,只是你会突然觉得,一切都变的好难。人生最怕的不是你出身低,而是你身处最巅峰时,你的心态还在一种虚无缥缈的高处畅想时,骤然跌落,时代更是如此。开元天宝,从封建社会的最顶端,跌落到安史之乱的悬崖下,大唐王朝再也难以回复到治世之中,封建社会也再难以达到那样的高度。
我们的大诗人杜甫,这三年间的命运,则如同这衰颓的王朝一般,辗转奔波,犹如一颗草芥,任凭乱世风吹雨打。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六月份肃宗即位改元,于是该年七月以后称为至德元年),混迹于长安城最底层十年之久的杜甫,终于在这一年的十月份托人谋得一份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职位,十一月,他从长安赴奉先县(今陕西蒲城县)探亲,他的妻子儿女寄居于此(见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安史之乱恰在此时爆发,杜甫未得消息,途中经过骊山,见玄宗皇帝仪仗,“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岁暮,他携家人来到长安,此时才知关东已经大乱,次年(756)五月,又携妻子儿女再赴奉先避难,继而再赴白水(今陕西白水县),寄居舅氏崔少府宅。六月,携家赴鄜(fū)州(今陕西富县),在此听闻肃宗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即位,于是留妻子儿女在此,自己独身一人奔赴灵武行在,不料途中被乱军虏获,遂至长安。今天要分享的这首《月夜》,即作于杜甫被乱军囚禁长安之时。
月夜
唐代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今夜的鄜州月,只剩下你一个人独自看了。这第二句中的“今夜只独看”,如果直接理解为妻子在鄜州的夜晚望着月亮忆着长安之人,则只有一份情思,但我们如果对比着看,“今夜”对应“往日之夜”,“独看”对应“同看”,则望月怀远之情更加沉重。想想这战乱的年月,我们这艰难的离乱人生,好不容易有一些团聚的日子,我们带着儿女共同望着月光说着家里的事,却不想这样的日子总是极其短暂,今夜我在长安身陷乱军之中,独留下你一个人在家操持,此时此刻,你是否也在望着月亮想念我呢。
安史叛军攻陷长安,玄宗仓皇出逃,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杜甫在鄜州安顿了妻子儿女,便只身一人奔赴肃宗行在,不期被贼军所获,囚至长安。秋日的夜晚,他在长安城中,此夜月明千里,天下之所共望,人虽异处,月则同瞻,明月千里难寄相思。这样的遭际、这样的时代、这样的长安月、鄜州月,思家之情不能自已,离乱之感便喷薄而出。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可怜我们那幼小的儿女啊,如何懂得思念亲人的辛酸。诗人想着,妻子望月之时,儿女定当问着母亲在想什么,母亲说,父亲在长安呢,我们都来想他,儿女尚小,全然不解其中意味。杜甫在长安的囚禁之地望着月亮,想着家中的样子,想着妻子如何与儿女对话,他想念她们,他想妻子儿女必定也在想念自己,这是诗中所要表达的一份情思,但是,他突然想到,儿女尚天真幼稚,并不理解何为思念,想到此,他更难过,这份情思便成倍加重。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诗人望着月亮,望的时间久了,深夜的凉意渐渐袭来,他想着妻子,也必定正在窗下独自望月呢吧。这两句塑造的望月怀远的女性形象充满艺术美感。她站在窗牖下,靠着门框看着月亮,她想念亲人啊,她想着在这乱世之中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便可以抵御所有的不幸和艰难,她想念亲人啊。她伫立在那里望月已久,深夜的露水已经沾湿了她的鬓发,月光的清辉渐生凉意,不知不觉使她玉臂生寒。杜甫在写这两句时,怕是心中充满着痛苦,甚至悔恨,甚至自责吧,妻子在这乱世之中跟着自己吃尽了苦头,不离不弃,而自己,却让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独自撑扛着生活的艰辛。他肯定落泪了,“月明独倚栏,泪湿红阑干”。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前三联所表现的都是一个人的形象,却全都包含着两个人的感情,乱世之中,夫妻离散,两个人分别在两处望月怀远,人虽异处,月则同瞻,就像李清照那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只是杜甫这乱世中的思念要深沉许多。最后一联诗人椎心泣血,忧愁望月,他垂泪自问:何时才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呢?何时我们才能一起靠在窗帘下、薄帐前,望着月亮说着话?就让那时候的月光,来擦干我们两人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