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读白居易的诗。
白居易把自己的诗分为四类: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这个分类出自他的《与元九书》,就是他托付元稹替他整理诗作的一封书信。
依照白居易在信中的自述:讽谕诗是他“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闲适诗是他“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感伤诗他是“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者”;杂律诗则是“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二韵者”。
(白居易像)
这四类诗中,白居易自己比较重视讽谕诗和闲适诗。他认为讽谕诗反映了他的“兼济之志”(这基本上是他贬江州司马之前的人生观),闲适诗写出了他的“独善之义”(江州司马之后),这些诗都是他的人生目标的直接体现,这些诗对他来说很重要,是他的主要诗歌成就。而余下的两类感伤诗和杂律诗则“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他甚至认为这后两类诗可以在编诗集时“略之可也”,不重要!
(《长恨歌》诗意)
但有意思的是,我们现在提起白居易这位诗人,评价他时常说他是新乐府的主要倡导者是官方的评价,要一提他的代表作品,大多人想到的是《长恨歌》和《琵琶行》,甚至只有这两首诗才代表了他最高的诗歌水平。那么问题来了,这两首诗,恰恰都属于“感伤诗”,是白居易认为不必保存的诗。
(《琵琶行》诗意)
为什么呢?因为这些诗感人,有真情在内。
白居易推崇杜甫,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希望能通过诗歌“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这很好,这种创作原则和创作出发点也继承了自《诗经》到杜甫的“美刺比兴”的优良传统,这是他成为伟大诗人的基础。他的《新乐府》、《秦中吟》也很有现实意义。上学的时候我们也学《卖炭翁》,《杜陵叟》……因为这些诗很有“现实意义”。
(《卖炭翁》诗意)
可叹的是,白居易有一条创作原则影响了他的成就,就是我们不断赞叹的“老妪能解”。《唐才子传》称:“公诗以六义为主,不赏艰难。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这个用心当然是好的,为大众创作的诗,让大众读得懂,但却也因为他每首诗都以这个为标准,反倒成了另一个极端的“以辞害意”(不仅用生涩的字眼或堆砌辞藻会“以辞害意”),试想,为了让老妪读懂,就需要不断地“经营”文字,不断地做“理性”安排。可问题是诗恰恰最要不得“经营”和“理性”,它是有强烈的感性色彩的。多了这层经营和理性安排之后,白诗的“真”减了份量。这也是他最终敌不过杜甫诗的感染力的原因所在。
(老妪能解)
当然,《长恨歌》和《琵琶行》以及一些他认为价值不大的诗,不在其列,他在这些诗里,保留了“真”,于是,反倒是这些诗,很能让人记住,因为这些诗,实在具有“感发”的力量。
今天我们就再读一首白居易的五言绝句,诗的标题是《南浦别》,全诗如下: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一肠断,好去莫回头。
白居易极少用典,但这里的南浦却是有典的。《楚辞.九歌.河伯》里有:“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的《别赋》里也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所以,这里所谓的“南浦”并不是具体的某个叫“南浦”的地点,也不是直译的“南面的水滨”,而是像“长亭”一样,是“送别之处”的代名词。
(南浦凄凄别)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南浦的清秋时节,友人们就要分别了。分离已是教人悲愁不堪,更何况是在这秋风萧瑟,木叶袅袅的季节,怎不引人生出悲凄之情。也正因心中凄凄,更觉秋风袅袅,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凄凄”是情语,“袅袅”是景语,两组叠字,细思情景交融处,“袅袅”怎不是百转的愁肠,“凄凄”怎不是萧瑟的秋景。开篇十字,既交代了分别的时节和地点,铺陈出离人满腔的凄苦,这两句,重在渲染!
(一看一肠断,好去莫回头)
一看一肠断,好去莫回头。诗人是文字大师,他截取了最关键的画面,捕捉到了最突出的离别瞬间:离别之时,离开的人通常恋恋不舍,离别瞬间,因为不舍所以频频回头,而每次回头,又更添一分离愁,更添一分伤心,更添一分留恋,也更增一分肠断。因此诗人劝说:“好去莫回头”!你别再回头了,好好走吧,这话听上去决绝,细品却意味深长,如果不是情深,又怎会肠断,如果不是情深,又怎会如此决绝。诗人当然不是真的要友人赶快离开,而是实在无法忍受离人一去三回首引起的肠断之悲。这两句,重在真情!
特殊瞬间、特殊场景下的特殊心理当然是复杂的,诗人选取和描摹了离别时最传情的细节,这一细节贵在真实、生动,传神!这首诗之所以好,正在于诗中细节的真实和诗句里流淌的真情。
(白居易小像)
白居易的诗大多跟真情实感隔了一层,很多写真情的句子是他用心“经营”出来的,多了一个“有心”,但这首送别小诗,却清新别致、清淡如水,更难得的是清新与清淡中流出的依依真情。前面说了,诗贵情真,也正因此,这首小诗可算是白诗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而这样的小诗,白居易自己并不看重,在他,这是一首“杂律诗”,是属于“略之可也”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