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传》里,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九月九登高之日,已归隐南山的陶渊明,独坐花丛,抚琴吟唱,意兴风发之际,却苦于无酒可饮。
蓦然间,一白衣少年翩跹而至,代好友江州刺史王弘送来美酒一坛。
东篱之下,把酒赏菊,一轮明月升起,陶渊明醉卧花阴。
如此浪漫的“白衣送酒”叩醒了后世无数困顿的心灵。
岑参说:“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李白说:“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
崔曙说:“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
……
陶渊明,隐逸诗人之宗,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归宿。他生于乱世,几番为官,却始终心恋林泉,托意飞鸟,心性澄明安然。
《昭德新编》有言:“水静极则形象明,心静极则智慧生。”
心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陶渊明,在安详恬静的心境里,与岁月对垒,蘸着月色与酒香,活出了生命的兴然之味。
心静 不为外物所扰
东晋兴宁三年,陶渊明出生在庐山西麓的柴桑,其祖上是吴国扬武将军陶丹,祖父陶侃更是官至荆州刺史,后封长沙郡公。
然而,战功赫赫的陶氏一族出身于东吴旧地的寒门,备受世袭门阀排挤倾轧,渐渐地,便有了颓败之势。
陶渊明的父亲在家族衰落后,泯然于众,隐于林下,名号行迹,鲜有人知。
因此,陶渊明自小生活在山野间,与草木为邻,与飞鸟为伴,生就一副温雅平静的心肠。
彼时,东晋已偏安四十余年,朝政废弛,战乱频仍,高官权贵连群结党,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凌乱的世道下,陶渊明沉心静气,在不过百里的柴桑,过着半耕半读的日子。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稍有闲暇,便盘腿坐在田垄上,手捧闲书,沉迷期间。
天边有云,身边有花,清风徐来,荣辱偕忘,世间的浮躁被关在心门之外。
其实,看似惬意的田园生活,也是朝不保夕。
朝廷权臣,视百姓如蝼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宁康元年,三吴之地发生旱灾,颗粒无收,父亲也在这年,撒手人寰;之后的七年间,更是天灾不断。
老子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心若躁,浮生皆乱;心若静,举世皆安。
面对天灾人祸,陶渊明在悲伤之余,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劳作,心无旁骛地读书。
在内心营造的安稳世界里沉淀自己,渐渐地,他的才华与人品为众人所知,慕名而来邀他入仕的人络绎不绝,然而,都被陶渊明一一婉拒。
因为他知道,心志不为外物所扰,才能释放出骨子里的天性,活出自我。
他爱读书,就把时间发挥到极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他爱自然,就把景色尽收眼底,成了山水云烟,日月星河的主人。
他爱生活,就把粗茶淡饭的苦过成烟火人间的甜。
在人生这场茫然的旅途中,有人慌慌张张,有人骄躁难安,但也有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用一颗超然的心,仰望理想,俯视命运。
陶渊明凭借一颗静心,于人海深处听雨,拥有了一段乐而忘忧的青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年轻的陶渊明,随着心性的成熟,对社稷安危、黎民疾苦、家族生计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为了理想,他即将踏上远方,在浑浊的官场中,明心见性,实现更高层次的人生。
心静则清,心清则明
真正的淡泊,并不是冷漠无情,而是从容地面对疾苦;
真正的归隐,并不是沉湎安逸,而是冷静地面对境遇,以入世之心,为出世之事,是陶渊明少年时的情志。
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在陶渊明胸中升起,他决定走出田园,去寻一个壮怀激烈、鲜衣怒马的梦。
然而,从田间到庙堂,谈何容易?
朝廷选官的九品中正制,早就成了门阀士族扩张势力的工具,如今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而统治阶层尸餐素位,醉生梦死,对选贤任能,置身事外。贵族子弟多为庸常荒淫之辈,文人雅士也不过是空谈玄学之流。
虽然,陶渊明写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豪言壮语,虽然他有热烈的救世之心,但他从不攀附,亦不盲从。
《诫子书》曾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
把心静下来,方能戒骄戒躁,看清世事,为自己找到一条透亮的路。
晋太元十八年,29岁的陶渊明来到江州,成为刺史王凝之的幕僚。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王献之的兄长,必是志存高远的清流之士。
可共事后不久,陶渊明看清了他其实才智平庸,甚至迂腐无比。叛军孙恩攻打会稽之时,王凝之非但不设防备,反而听信术士之言,迎请天兵助阵。
陶渊明愤然离去,但他济世之心未息,他辗转到护国英雄桓玄的帐下做参军,可几年后,他发现桓玄也不过是狼子野心。
后来,他又追随刘裕、刘敬宣南征北战,只可惜,此二人与桓玄是一丘之貉。
十余年的游宦生涯,陶渊明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望。
陶渊明追问内心,在仕与隐之间,究竟何去何从?无酒可饮的悲凉与事无所成的不甘,到底孰轻孰重?
犹豫不决之际,叔父举荐他前往彭泽当县令,身为父母官,陶渊明正欲大展拳脚。
一日,陶渊明正于府上办公,督邮刘云带着一帮人闯了进来,不问缘由,当众斥责了他一番。
事后,他才知道,无非是因为他没有贿赂。
陶渊明说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当晚,便脱去官服,解下官印,辞官而去。
心静则清,心清则明。
因心静,陶渊明看清了世道,看清了自己,终究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欺”。
胸怀淳朴,心地清净,是君子恪守的素质。与其在行将就木的朝廷里消耗自我,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人生若寄,奔走于喧嚣的人海,我们时常会迷失自己,但只要静观内心,一切自会豁然开朗。
那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左右为难的选择、面目模糊的岔路,都会在静心思索后,昭然于胸。
心静极则智慧生
辞官后,陶渊明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奔赴他的田园故居。
“僮仆欢迎,稚子侯门。三径就荒,松菊尤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妻子为陶渊明举办了欢迎仪式,孩子们早早等在门外,屋后的小路虽已荒芜,但还有松菊傲然地生长。
饮下故乡一杯酒,自此,悠悠往事杯中物,赫赫时名扇外尘。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陶渊明穿起粗布衣衫,扛起锄头,做回乡野农夫。
他清晨下地,傍晚才归,但种下的豆子,稀疏泛黄,颗粒无收,他自嘲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常年不事农桑的陶渊明,时常因为收成不好饿肚子,为此,乡邻背后非议他,好友当面替他惋惜。
陶渊明的日子的确很清苦。他没钱买蜡烛,只能点柴火照明,昏暗的草屋里,约朋友畅饮,却连个下酒菜也没有。
碰上连绵的雨日,更无友人来访,陶渊明只好自斟自饮,慰藉孤独。
面对贫困和孤独,陶渊明笑着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内心平静,精神自由,便无怨无悔。
义熙四年,夏秋之交,陶渊明家中发生大火,宅院尽毁,一家人暂住在河上的船屋里,他时而带着孩子们戏水,时而和妻子一起荷间采藕,时而独坐船头,抚琴浅唱。
心静极则智慧生。持心自守,是一种智慧,它教会我们随遇而安,向阳而生,快乐圆满。
后来,陶渊明带妻儿回到柴桑,他将祖屋修葺一新,门前栽柳,篱下种菊。
这里是陶渊明的桃花源,春可看花,秋可对月,夏沐凉风,冬赏飞雪。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曾经疲惫不堪的诗心,洗尽铅华;曾经惶惶不安的灵魂,清净无尘。陶渊明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几亩田、几簇菊、几壶酒,风月有情,岁月悠然。
元嘉四年深秋,陶渊明走到了人生的最后。
他忆起平生,感念造化,心静如水,他将生死看淡,写《自祭文》与时光告别。
“不封不树,日月遂过”,陶渊明嘱咐儿子,自己死后,不起高坟,不求祭拜,长归尘土,心神随日月而散。
《道德经》有言:“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陶渊明将生命归于寂静,将静心渡己的无上智慧留给后世,他的精神化作不灭的星光,不老的松柏,于寂静中,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
1500年来,安于山水,乐于诗酒的陶渊明,在无数人心中封神。
苏轼谪居时,一大爱好,便是读陶渊明,他写信告诉苏辙:“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
欧阳修拜读陶渊明的诗文后,感慨道:“晋无文章,唯陶渊明矣”。
王安石更是将陶渊明称赞为晋宋之间,卓尔不群第一人。
古人云:“心静则神悦,神悦则福生。”
陶渊明六十多年的人生,大多在贫困的耕读中度过,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也无显赫的功绩,但他却活出了世人最向往的样子。
愿你我也能把心静下来,照见灵魂深处的喜恶,不被人言左右,不被名利束缚。
愿你在安详恬静的世界里,散淡而活,找到属于自己“东篱有诗,南山有酒”的桃花源。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