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滕文公下》里有个日攘一鸡的故事: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而后已。” 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故事说有个偷鸡贼,每天都要偷邻居家的一只鸡。有人劝告他说:“这不是君子的做法。” 偷鸡贼说:‘那我就慢慢改吧,以后每个月偷一只鸡,等到明年,我再也不偷了。’孟子认为既然知道这样做不对,就应该马上改正,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年呢?
偷鸡贼显然已经偷鸡上瘾,但看起来他也并不是一个冥顽不化的人,而且接受批评,提出整改也颇诚恳。从日攘一鸡到月攘一鸡,这个进步不可谓不大。这种渐进式戒瘾效果可期,一年以后戒偷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是孟子还是不满意,他认为既然知道不对,就应该马上改正。我觉得难免强人所难了。
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存在一个惯性,而心理状态则存在一个惰性。习惯的养成或改变,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这个偷鸡贼每天都偷鸡,看来并没有受到邻居的惩责、追打或告官,他也许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是不是君子之道,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道德追求。毕竟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具备君子的道德。如果他一开始偷鸡的时候就被邻居追打,或者被告官责罚,那他估计也没有勇气日复一日地偷鸡了。所以不去追责邻人的放纵和官府的失责,却来要求偷鸡贼去追求君子之道,孟子显然是搞错了对象。
合乎人性的渐进式改错被否定,玄幻缥缈的顿悟式改错却被捧上高地。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能让那些视生灵如蝼蚁的屠夫放下屠刀吗?
当然,偷鸡和杀人无论在社会危害还是道德沦丧上都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对偷鸡者用道德戒律来苛责,对屠夫却用成佛来诱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
我觉得就是一种欺软怕硬的心理。
偷鸡贼的道德自然有欠缺,但他好歹没有为自己的偷鸡行为开脱,也没有狡辩掩饰。相反,在被指责后能诚恳地制定改过的方法,从一年偷三百六十五只鸡到偷十二只鸡,改过的力度不可谓不大,而且也表示一年后就停止偷鸡。但就是这样,指责的人还是不依不饶,要他立马就停止偷鸡行为。孟子没有下文,不过我推测这个偷鸡贼多半会再支吾几句,没准从此也就不敢再偷。这个偷鸡贼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有时候会贪一点小便宜,会做些损人利己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但是他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对社会的危害性不大。最主要的是,他心里其实是有善恶之分的,而且我认为他还是有一点羞耻之感的。
放下屠刀,为什么就能立地成佛呢?屠刀在握的时候,杀戮无数,刀刃上沾满人血,刀口下游荡冤魂。这样杀戮成性的屠夫,谁敢去叫他放下屠刀?世人明白对刀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屠夫一不称意,当头就是一刀。人类的杀戮史实在太多,这点孟子说得最好:“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帅土地而食人肉,。”他到处推行王道,也是想减少杀戮,休息养民。但又有哪一个诸侯肯放下手中血迹斑斑的屠刀呢?所以,面对这种人间恶魔,说不得劝不动,更不敢指责怒斥,只好诱哄说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但来世佛哪及人间魔当得过瘾呢?恶魔杀人,不由分说,还要被杀的人对之歌功颂德。而且还许诺说只要他杀得累了,放下屠刀,就能成为大慈大悲的佛菩萨!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天下这样的事情也真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