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元思书

吴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树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

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公元五世纪和六世纪，我国南朝时候，文坛上盛行着骈俪的风气，很多人作诗作文只是讲求词藻、声律和对偶，形成了一种形式主义的倾向。但是，南朝的骈体文里也有一些优秀的作品，这里要向大家介绍的吴均的《与宋元思书》，就是一篇出色的写景小品。

吴均是梁朝人，生于公元四六九年，卒于五二○年。他的诗文很为当时的大作家沈约所赏识，也有不少人模仿他，于是就出现了所谓“吴均体”，可见他在当时文坛上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吴均的这篇短文是写给他的朋友宋元思（有的本子作朱元思）的一封书信，宋元思是什么人，已经不容易考查了。

这封书信很别致，儿乎通篇都是写景，写富春江上秋天的风景。看来，作者写信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观赏到的美丽景色告诉朋友。现在，我们就从吴均的这封书信里来领略一番富春江上的美景吧。

作者劈头的四句，免除了一般书信的寒喧客套。“烟”就是“烟气”，指山水云雾之气；“俱”字当“都是”讲，引申起来有“一望无际”的意思。“风烟俱净”是说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天山共色”是说远远地看去，天和山都呈现着同样的颜色。天是蔚蓝色的，山是青翠色的，并不相同，但是作者却说它们“共色”，这也有道理，这是抓住了天和山的某些共同的特征来说的，譬如，天和山都很明朗、清澈、宁静、秀丽等等。“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是一对“偶句”，八个字点出了清秋季节的晴爽天气，而且写风、写烟、写天、写山，首先从大处落笔，勾勒出了广阔的空间境界。“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这才写到了水。意思是说，顺着江流荡起小船，东来西往，尽情地玩赏一番，该是多么有兴致的事情啊！这两句表现了作者那轻松愉快、舒畅自如的心情，抒情的意味是很浓厚的。开头这四句总括的描写，是全篇的引首。以下，就逐步写到具体的景物了。

首先点出了富阳、桐庐两个地名，点出了富春江。富阳在浙江省杭州市的西南方，就是现在的富阳县；桐庐在富阳的西南，就是现在的桐庐县。这条江水，从富阳往西南上溯到建德的一段，叫做富春江。《与宋元思书》里所描写的就是从富阳到桐庐这一百多里之间的富春江上的风景。吴均赞美这段江上风景，说它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但是，这仍然是总括性的话，究竟是怎样的“奇山”，怎样的“异水”呢？

那还要看下文的具体描绘。

作者首先写到的是“异水”：“缥”是苍青的颜色，“碧”是碧绿的颜色。“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是说富春江的水清明澄澈，从水面可以一直看到水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是针对前两句所作的具体说明。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和细小的砂粒，都能毫无阻碍地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描写，就把江水的清澈具体化、形象化了。以上四句，澄澈宁静，是写江水的平稳流动，遇到急流，情况就变了。下面两句，作者把笔锋一转，就出现了另一种景象：“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湍”是水的急流，“急湍甚箭”就是说水流得比射出去的箭还要快。“奔”字在这里当作“奔跑着的马”讲。“猛浪若奔”，就是说那迅猛的浪头就象骏马在奔腾一般。这两句用形象的比喻描绘富春江的急流波浪，气势很雄壮。前面写江水的稳静，后边写江水的飞动，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从中也表现了富春江水的变幻多姿。

“异水”我们已经领略到了，那么“奇山”又是怎样的呢？

作者接着写道：“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富春江的两岸都是高山，把江水夹在了中间，所以作者首先点出这山是“夹岸高山”。“皆生寒树”就是山上长满了树木。为什么说“寒树”呢？这个“寒”字是用来表示季节气候的。到了秋天，有的树木落了叶子，有的树叶变了颜色，山林之中呈现着一片寒冷萧瑟的景象，所以就把秋天的树木称作“寒树”。“负势竟上”的“负”字当作“依靠”、“仗恃”讲，就是说两岸的山峰都依仗着各自的险要形势，互相竞争着向高处挺上去。“互相轩邈”，“轩邈”是高远的意思，说山峰一个比一个高，一层比一层远。“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两句是再一次写山峰的形势。除了“高”和“直”两个形容词之外，作者更择取了“争”和“指”两个动词，这就和前边的“竞”字互相呼应，连成一气，把山峰的高峻险要描绘得活灵活现。“千百成峰”又用“千百”两个字把周围的山峰统统收罗在笔下，形成了山山相连，层出不穷的图景。以上几句写山势，的确点中了一个“奇”字。峰峦本是静止的景物，作者使用了好几个动词，把它写活；峰峦本是各自孤立的，作者却抓住了它们之间的高远连绵的关系，把它们写成了一片山嶂。这样，“奇山”的“奇”字，就被具体地描绘出来了。

作者交代完了“奇山异水”以后，又接触到了一个新的内容，这就是声音：“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这里面，水流、鸟叫、蝉鸣、猿啼，几乎把自然界的音响都包罗在一起了。“泠泠”、“嘤嘤”是象声的叠词，传达了声音的实感；“千啭不穷”、“百叫无绝”又说明了声音的变化多端和连绵不断。这样，在观赏山水风景的同时，就使我们又仿佛听到了由飞禽、走兽、草虫、鸣泉所组成的天然音乐。它虽然不是直接的写景，但却是自然景物不可缺少的装饰和点缀。

接着，作者抒发了他在游览了富春美景以后的感触，他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鸢”是一种大鸟，“戾”字当“到达”讲。“鸢飞戾天者”是喻指当时那些官高名显的大人物。“望峰息心”的“峰”字在这里不仅只是“山峰”的意思，而是全部美景的代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富春江上的美丽风景真可以使那些在官场里占据高位的人们，放弃他们那做宫的念头了。“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跟前边两句是对偶，内容含义也相同。“经纶”当“管理”、“经营”讲；“谷”字也是风景的代称；“反”，和“返”字通用，“忘反”就是不忍离去的意思。在这几句话里，作者否定了世俗官场，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那种普遍的清高隐逸的思想；另外，作者也是在用自然美景和社会世俗作对比，向往前者，厌弃后者，进一步歌颂了美丽的山水风景。

写到这里，文章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是作者又附带几笔，最后描写了山林里的树木：“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横柯”是伸张出来的树枝；“疏条”是稀疏的枝条。作者说，这里的树木茂密繁盛，有时候昏暗深邃，有时候又会从枝叶间透出日光来。这几句其实写不写都可以，但是“书信”是一种形式比较自由的文体，添了这几句，好象在和知心朋友絮絮叨叨地谈家常话，也未尝不给文章增添一些风趣。

富春江上的风景是天下著名的，历来就成为诗人、画家描绘的对象。梁朝的吴均写了这篇著名的小品文，元代的山水画家黄公望画了一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卷》。读吴均的文章跟看黄公望的画卷一样，都能使我们忧如亲身游历在富春江上，欣赏祖国美丽多娇的自然山水。祖国的山川是雄伟秀丽的，优秀的作家和画师能够用传神图貌的笔墨把祖国的山川再现出来，这就是他们的不可磨灭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