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在20岁的时候,写了篇《养鱼记》,由鱼的命运联想到天地万物的命运,今日读来,仍使人可以窥见他浓浓的仁者情怀:
“书斋之前有石盆池,家人买鱼子食猫,见其煦沫也,不忍,因择可生者,得百余,养其中,大者如指,细者如箸。支颐而观之者竟日。始舍之,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于中也。
吾读古圣人书,观古圣人之政禁,数罟不得入洿(wū)池,鱼尾不盈尺不中杀,市不得鬻,人不得食。圣人之仁,养物而不伤也如是。物获如是,则吾人之乐其生、遂其性,宜何如哉?思是鱼之于是时,宁有是困耶?推是鱼,孰不可见耶?
鱼乎!鱼乎!细钩密网,吾不得禁之于彼,炮燔咀嚼,吾得免尔于此。吾知江海之大,足使尔遂其性,思置汝于彼,而未得其路,徒能以斗斛之水,生汝之命。生汝诚吾心。汝得生已多,万类天地中,吾心将奈何?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因作养鱼记。至和甲午季夏记。
吾昔作《养鱼记》,于兹几三十年矣,故稿中偶见之。窃自叹,少而有志,不忍毁去。观昔日之所知,循今日之所至,愧负初心,不几于自弃者乎?示诸小子,当以吾为戒。元丰已未正月戊戌,西斋南窗下书。
程颐作此文时,年二十二岁。程颐将濒临死亡的小鱼放诸石盆水中,观鱼在水中洋洋自得的神情,联想到古代的政禁,鱼塘中不得下多个渔网将鱼网尽,打出的鱼不足一尺不准到市上去卖,人们也不得宰杀食用,这就是圣人养物而不伤的仁者情怀。鱼若生活在圣人的时代,就不会有如此的命运。继而程颐又感叹,我不能禁止人们垂钓和用渔网捕鱼,今日我只能使鱼儿免除被宰杀、烹饪的命运。鱼本来是应生活在大海中,以尽其畅游、欢乐之性情。可今天只能以盆中之水救活鱼之生命。救活鱼的生命,是我真诚的愿望。可联想到天地万物中,还有多少像鱼一样面临着被宰杀的生灵?我能都救得过来吗?文中以鱼之命运感叹天下苍生百姓的命运:“万类天地中,吾心将奈何?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万类天地中,与鱼有同样命运的还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的生灵。因而最后程颐发出了我心之所以感到忧戚的,岂止是鱼!还包括天下苍生百姓在内的所有生命。
程颐这篇由鱼的命运生发出的对天下所有生命关爱的文章,真实地反映了程颐圣人之仁,养物不伤的情怀。这种情怀,原于他天人合一的认识论,源于他仁者爱人的儒家思想,源于他恻隐之心的仁心。程颐说他十七八岁时就开始读《论语》,他读《论语》与别人不同,是用《论语》来提升人的道德生命的。他说,有读了《论语》全无事的,有得一二句喜的,有不知手之舞之的。他属于后者,读了《论语》后不自觉高兴的手舞足蹈。他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赋予了深深的爱,不忍心去伤害。当他给宋哲宗当老师时,看见宋哲宗去攀折发芽的柳枝,便给以规劝,树亦有情,圣人应不伤情。有人认为他迂腐。实际上这看似迂腐的举动,却蕴含着深刻的人文精神。当我们今天一些人为了利益驱动,肆意对树木今日栽,明日拔,造成树殇时,则更显示出程颐人文精神的可贵。
由程颐的《养鱼记》,我又想到了明代嘉靖人王艮的《鳅鳝赋》。王艮是王阳明的弟子,也是理学家。据记载,王艮曾自制一个车子,在车子上写“天下一个,万物一体”,他的《鳅鳝赋》与程颐的《养鱼记》一样,也是体现了他对天下万物的悲悯与关爱:
“道人闲行于市,偶见肆前育鳝一缸,覆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忽见一鳅从中而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周流不息,变动不居,若神龙然。其鳝因鳅得以转身通气,而有生意。是转鳝之身,通鳝之气,存鳝之生者,皆鳅之功也。虽然,亦鳅之乐也,非专为悯此鳝而然,亦非为望此鳝之报而然,自率其性而已耳。于是道人有感,喟然叹曰:“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遂思整车束装,慨然有周流四方之志。少顷,忽见风云雷雨交作,其鳅乘势跃入天河,投于大海,悠然而逝,纵横自在,快乐无边。回视樊笼之鳝,思将有以救之,奋身化龙,复作雷雨,倾满鳝缸,于是缠绕覆压者,皆欣欣然有生意。俟其苏醒精神,同归于长江大海矣。道人欣然就道而行。
《鳅鳝赋》中王艮以道人自喻,先述缸中鳝之奄奄一息之悲,继而述鳅之救鳝之义举,从而引出他的感叹:我与天下同类之人一并生长在天地之间,难道不是像鳅和鳝一样生长在此缸中吗?我听说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难道不是应该像鳅救鳝这样做吗?表达了儒者强烈的救民于水火的志向。王艮的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来源于程颢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本来就生发出天地万物为一共同生命体的生态文明思想和天下苍生为一体的民本思想。王艮显然是着意开掘其民本思想意蕴,着眼于拯救天下苍生的现实使命,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赋予了政治哲学的意蕴,将为生民立命诠释为救民之命,为民谋幸福,促成了理学向治国、救民的转变。
程颐写《养鱼记》时,只是20多岁的弱冠青年,理学思想尚不成熟。他由鱼之命运引发出的对天地万物包括人的命运的思考,却是贯穿于儒学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根本问题。人何以会对其他的人,包括其他生命产生怜悯和同情?孟子早就注意到,人皆有恻隐之心。而恻隐之心,就是孟子说的仁(“恻隐之心,仁也”),就是程颢所说的对他人痛痒的不麻木(麻木则为不仁),人之所以会有对他人有恻隐之心,源于人的善良本性,这种善良本性,一是源于血缘之性,如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之间、兄弟姊妹之间,有天然的亲情;同时,即是没有血缘关系,当你看到别人在遭受痛苦,也会有感同身受,这就是人的良知。在这方面,王阳明有透彻的论说:
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茍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在这里,王阳明清楚地解释了人何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问题。当人遇到小孩子掉入井中,自然会有惊惧之心,而此惊惧之心,就是与小孩子之命运连为一体;人见到鸟之哀鸣,自然有不忍之心,这也是人与鸟之命运连为一体。这就回答了人何以会同天地万物为一体:是因为人都有良知,人都有恻隐之心。同时,王阳明还指出了要固守人的良知,保有人的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心,必须防止人的私欲所蒙蔽,因为有了私欲,就会丢掉人的良知,就会由道德高尚的大人,而成为一心为己考虑的小人。
程颐的《养鱼记》反映的是他的对天地万物的恻隐与悲悯之情,王艮的《鳅鳝赋》则将这种悲悯、恻隐之情上升到了拯救天下苍生的民本哲学。在重视生态文明、重视以人为本、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今天,重读这两篇文章,可以引发我们的思考:人与天地万物本是一体的;可当我们在为了人的发展而向自然索取的时候,也要善待自然,实现与自然和谐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