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下
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爬到山顶,那山也不高,不费什么大力气,只是荒草蔓延,没有落脚的路径,待到山顶,举目四望,波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却一生坎坷,家业消亡,孑然一身,直到海外,侥幸得来些银两,也不知命里该不该是我的。”正在感慨,看到远远草丛中有一物高出,移步往前看,却是一个床大的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的乌龟,世上哪有人见过?我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物事,我带了这东西回去,也是一件稀罕东西。”脱下上衣拴上,打个扣,拖了便走。
走到船边,众人见他这般模样,都取笑他,在山上空旷地带不显大,放到舱中,越发显得大了,众人也吃惊如此大的龟壳,文若虚取些水来,抹洗干净,把自己的钱包、行李都塞到龟壳里,两头把绳子一系,当个大皮箱用。
次日风停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到了福建地方,定住船。众人来到一个熟识的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海客到了,唤厨子办酒席几十桌,吩咐停当,踱步出来。这主人是波斯国人,名叫玛宝哈,专跟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家底。大家也都熟识,只有文若虚不认识。抬眼细看,波斯胡在中原久了,衣帽行动都跟中华分别不大,只是眼窝深鼻子高,看起来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分宾主坐定,这时下人上来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价值高的,就奉到上席,其余看货轻重,依次排坐,不论年纪和尊卑,一向如此。船上众人,货物的贵贱和多少,都你知我知,按次上座,只剩文若虚,呆呆立在那里,主人道:“这位客人不曾会面,应是新出海的,置货不多了。”众人道:“这是我们的好朋友,要到海外去耍,身边有银子却不肯置货,今日只得委屈他坐到末席了。”文若虚满面惭愧,坐到了末位。
饮酒中间,各位依次摆明自己置办的货物,粗略讲定了价格,船上多日没吃过好东西了,见酒席如此丰盛,大快朵颐,边谈边喝,不觉都已醉了,众人拜别波斯胡,讲定明日趁早上船交易,尽欢而归。
第二天清早,波斯胡来到海岸船上拜见这伙客人,一眼望去,看到了那龟壳,吃了一惊道:“这是哪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不曾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笑道是若虚兄的宝货,波斯胡满目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位合作多年,为何这样作弄我,叫我得罪了新客人,把一个末位委屈了他,是何道理?” 一把扯住文若虚,要赔礼道歉。
众人随波斯胡重新来到店中,主任吩咐重摆桌椅,不管众人如何议论,把头一把椅子给了文若虚坐,文若虚心中纳闷:“这龟壳有如此造化不成,且等他如何说道,再做定夺。”其他人依次坐定,依然开席,酒过三杯,主人开口道:“敢问客长,刚才的宝物肯卖吗?”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回答:“只要价钱合适,有什么不可以卖的?”主人听说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只要肯卖,随便开价,我绝不还价。”文若虚其实不知价钱多少,要少了怕吃亏,要多了怕做不成生意,想了又想,面红耳赤,答不上来,张大与他丢个眼色,把手放在椅子上,伸出三个手指,再把中指撇了一下,这些都被主人看在眼里。张大索性捣鬼道:“文先生想要一万两哩。”主人呵呵笑道:“这不是卖东西,是耍我呢,这等宝物,不止这个价!”众人见如此说,目瞪口呆,出海那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值钱的宝物!众人劝他来个狮子大开口,再凭他还价,文若虚也拿不定主意,欲说还休,主人再三催促,文若虚要价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这么便宜的价!”扯住张大私下问他道:“别人都叫你张识货,你岂能不知此物,必是无心卖我,存心奚落罢了。”张大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的好朋友,一同去海外玩耍,这东西是在岛上避风偶得的,不知价值多少,如果给他五万两,够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来,你要做个见证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反悔!”唤下人奉上文房四宝,请张大写个合同文书,张大叫众人中识字的纸笔,写就合同一封,商定五万两买龟壳,文若虚和波斯胡各自签字画押。
写毕,主人进内,将一箱银两抬出,清点完毕,共一千两,此是众人的茶水钱,众人各自欢喜,文若虚像是梦里醉里,惊的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张大道:“这钱如何分散,也要若虚兄做主。”文若虚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方知不是梦,暗自思想到先把正事办了,便问主人那五万两如何支付,主人笑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银子都是清点过的,一毫不少,只等主人进去盘点,只是此银数目不小,搬动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况且若虚兄事个单身,如何搬上搬下船?而且海上飘荡,也有许多不便。以愚人之见,小弟这里有个绸缎庄,价值三千两,前后大小厅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地方,价值两千两,离这里只有半里路,这俩作价五千两抵给你,剩下的钱搬到住处,你也可以在这住下,做绸缎生意。”文若虚大跌道:“果然是江湖人,句句在理,我只身一人,带了许多银子也没处安顿,不如就按你的意思办,在这里立起家业来。刚才所言乃是万全之策,小弟无不从命。”众人进去清点了四万五千两银子,贴了封条,就要去船上取货了。文若虚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言明,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怕知道的人多了,分的钱就少了,各个心照不宣。
交割完毕,众人满心欢喜,同主人道店中吃茶,谈话间有客说道:“此壳价值何在,请主人见教个明白。”主人笑道:“诸位枉在海上走一遭,这也不认识,龙有九子,其中一个就是鼍龙,它的皮可以蒙鼓,声传百里,称为鼍鼓,鼍龙活到一万年,脱下此壳化为龙,此壳有二十四肋,对应二十四节气,每肋中间有一颗珠子。要是肋没有长成,成不得龙,也脱不掉此壳。也有生捉来的,肋间是没有珠子的。必须要等到二十四根肋条长成,二十四颗珠满,然后脱了此壳成龙。所以这是天然形成,气候俱到,肋节俱完,才有这么大的龟壳。这个东西我们虽然知道,但是谁又知道他什么时候蜕壳?又在什么地方守着它?壳不值钱,珠子值钱,名曰夜光珠,无价之宝啊!”
见众人不信,主人进去,拿出一个布包,解开,里面裹着一个寸许大的夜明珠,光彩夺目,闪闪烁烁,约能照亮一尺的范围,众人看了,惊得目瞪口呆。主人道:“此一颗就值五万两了!”众人见要价少了,懊悔不已,文若虚却很释然道:“若不是主人认识此物,恐怕只做个装东西的箱子罢了!看我一个倒运汉,造化到了,平地得了这么多钱,已是心满意足,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
茶毕,众人来到绸缎庄,文若虚将之前卖橘子所得,均分给众人,又将之前主人给的一千两茶水费,单独拿出五百两给了张大,剩下的众人分了,文若虚又单独拿出几十两交与张大,吩咐带给船上其余人每人二两,权当谢意。文若虚对众人道:“小弟暂时在此落脚,等有了头绪,再回到本乡,后面不得同行,就此别过了。”众人道别一番,欢喜而归。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在那边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见,才回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回去,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实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