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清平乐》赏析
娄元华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是一首抒写离愁别恨的上乘作品。作者李煜(937-978),字重光,他工书,善画,洞晓音律,具有多方面的艺术オ能。当九六一年他继中主即位时,宋已代周建国,南唐形势岌岌可危。他在位十几年。一方面对宋委曲求全,苟且偷安;一方面纵情声色,侈陈游宴。宋灭南唐后,他被俘解汴京,过了两年囚徒生活,于九七八年七夕,被宋太宗赐药毒死。
李煜从南唐国主降为囚徒的巨大变化,明显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使他前后期的词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这首词相传是他亡国前不久的作品,虽然还是伤离念别的传统题材,但从“拂了一身还满”的落花和“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已可感到他心情的沉重。
上片从眼前落笔。“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两句是说:亲人分别远去已经大半个春天,眼前的景色使人愁肠欲断。这两句起笔突兀,首先交代了事情的起因和词人的心情。开篇一“别”字破空而来,破题点题,直截了当,笼盖全篇。“春半”点明分别的时间。“触目”极言眼前景物凄凉悲惨,惊心动魄。“愁肠断”直抒胸臆,把难言的痛苦囊括其中。出“愁肠”已见情之苦,着一“断”字则化作剧痛,凄婉哀伤,撼人肺腑。“愁肠断”是“触目”的结果,而“触目”又因亲人之“别”,春意阑珊。这样词一开头就以石破天惊、狂涛裂岸的气势和极其凝练的语言把词人所处的环境及其心境直陈于读者面前,具有褫魂摄魄的艺术力量。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两句写景,实际上是词人“触目”的一个特写镜头。这里笔势稍缓,集中笔墨描画落梅的杂乱和繁多。“砌下”说明梅花飘沉的地点在台阶下,“如雪乱”以雪设喻,不仅色彩鲜明,写出了梅花的洁白无瑕,面且给人以春寒料峭的感觉,增添了画面的凄凉气氛。“乱”既表示阶下落梅纷乱的形态,又暗示了词人的心情,此时他心中的愁不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吗!“乱”字一语双关,妙如珠玑。“拂了一身还满”既写落花之多又写词人站的时间长。“拂”是轻轻掸去的意思,“一身”就是满身。词人木然站在梅花树下,苦苦思念着远方的亲人,本来无心将身上的梅花拍掉,只是落得太多了,他才不经意地将它轻轻掸去。“还满”既表示梅花仍在不住地凋坠,又说明词人不止一次地把它拂去,站的时间越长,拂的次数越多。这两句写的是这样一种情境:梅花纷纷飘坠,怜者轻轻拂落。落花很多,而人只一个,数量上形成鲜明的对照。况且此人的愁思正如纷纷而下的梅花,杂乱无序,拂而又满,景与情两两衬托,熔于一炉。这幅面面上没有声音,却有花落手拂的动态,这些无声的动作恰恰烘托出画中人的内心活动,表里一致,内外相谐,情味醇厚,耐人赏玩。
上片写情写景,情景交融。开头直切题旨,引人入胜。然后淡笔勾画,绘情绘景,不着一“愁”字,伤春伤别之情已融于画面之中,并与“愁肠断”揉合一起,密度更浓,幅度更广。如果说开头两句是直接宣泄愁情的话,那么三、四两句就是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和人物的行动来刻划他此时的心理。这样写富于变化而又情真意切,便于感情的进一步抒发。
过片之后,词人把这种愁情继续扩展。“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是从自己和亲人两方来写的。见“雁来”不禁心中一喜,因为在雁足上也许正带着亲人的书信呢!希望蓦然升腾,情潮顿时翻涌。谁知,大雁从头上飞过去了——它并没有带来亲人的佳音。失望沮丧把原来的愁苦召回,并又添上一层新的愁云——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也正因为失望使他的思情更真,离愁更深沉。他远远望着亲人远去的方向,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他一定去得很远很远了,再也不可能在梦中返回家园,而将和我一样陷入思旧的愁淖。这两句造语平淡,却生动地体现了词人和他亲友之间深笃的情谊,蕴含着词人真切的生活感受,曲折地构成了画笔所不能到的意境,具有浓郁的诗味。这两句境界开阔,感情由悲升为喜,然后跌落千丈,变得更悲,起伏腾挪,峰回路转,为下两句愁情进一步迸发蓄足了力量。
最后两句“离很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运用贴切的比喻把离别愁恨直推高潮。离别的愁苦好比萋萋春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着。春草有多少,离愁就有多少。春草成了离愁的化身,春草成了词人的形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无边的春草谁能扑灭,这无垠的愁恨又怎能排遣呢!我们仿佛看到了无可奈何的词人长吁短叹的情状,我们也仿佛看到无边的愁苦正满地生长,伸向遥远的天边。这两句融合情景,道出无限离恨,眼前景,心中很,打并一起,意味深长。秦少游有词曰:“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周止庵认为是神来之笔,实则也是从这首词中化出。“离恨”句可谓全词之“眼”,把通篇照映,传出全部精神。
下片先写“雁来”,次写“梦难成”,再写“离恨”,词意层层递进,感情步步深入,篇末比喻总束,不仅余味无穷,引起了读者的遐思,有娓娓不尽之感;而且把词人内心的深情清晰地表达了出来,使我们受到强烈的感染。
词以“别来”句开篇,以“离恨”句煞尾,离愁别恨一气贯注,层层叠进,把一个愁肠百结、痛苦欲绝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李煜前期词中少见的作品,真实反映了南唐王朝日暮途穷时作者抑郁沉痛、无可奈何的心情。它虽然没有高亢的格调,但有真挚动人的感情。在此之前,以堆砌、藻饰为特色的花间词风靡一时,李煜改革了这种涂饰、雕琢的流弊,而以清丽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抒写了切身的生活感受和诚挚的感情,这是祖国词史上一次了不起的革命,对后来豪放词风的形成曾产生过积极的影响。而且李词技巧娴熟,善用比喻,对今天的文学创作仍有审美价值和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