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 过洞庭
南宋 ·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南宋绍兴二十四年,距衣冠南渡刚刚过去二十八年,高宗赵构的朝堂上迎来了一位年轻的状元郎——张孝祥。
他出身书香门第,七世祖是唐代著名诗人张籍;虽然当时家室清贫,但幼时敏悟过人,少时文采俊逸,十六岁开始科考连中,二十三岁进士第一。竞争无疑是激烈的,因为当时不仅有针对宗室世家、类似于提前录取的“锁厅试”,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等著名的文士作为对手。而且这一届考生中,有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他已在暗箱操作中,挤掉了陆游。
殿试之上,一个是有着权力和人脉光环加持的贵公子,一个是“奋起荒凉寂寞之乡”(王质《于湖集序》)的普通青年。可高宗赵构却为张孝祥的“词翰俱美”所折服,钦点了他为状元。
秦桧的愿望落了空,加之秦桧的死党曹泳在廷下向张孝祥当场提亲被拒,新科状元的仕途刚刚开始就已经隐患重重。何况张孝祥秉性刚直,甫登朝堂就上言为岳飞鸣冤,秦氏一党便通过构陷其父谋反来打压他。幸亏不久后秦桧病死,张孝祥重被擢用。
他的政治立场是明确站在主战派一方的,因此随着朝廷局势和前线战事的变化,张孝祥在官场上几经沉浮。宋军大败金兵的采石矶之战后,主战派重臣张浚总领江淮防务,但当时主和言论占据上风,朝廷无意乘胜追击。据词话和笔记记载,张孝祥在建康张浚主持的宴会上,当众赋《六州歌头》长调,尽述收复失地之志,音声壮烈,慷慨悲凉。张浚听罢,掩涕罢宴而入。
洞庭湖
至今,我们读起“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追忆当时张孝祥击节奋歌、一座肃然的场景,仍有“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共鸣。但后来张浚出征失败,被罢黜后不久去世。张孝祥知任静江(今桂林),又被免职。这首《念奴娇》可能就是作者从桂林北归,途径岳阳洞庭湖时所作,也是被认为最“杰特”的代表作之一。
古往今来,写夜月秋景的诗词文章多矣!唐有“海上生明月”(张九龄《望月怀远》)之妙辞,宋有“明月几时有”(苏轼《水调歌头》)之绝唱。可在我心中,惟觉张于湖此词写得最为明澈清冷,如冰心透于玉壶,如流光现于天际,独赋神韵,读来眼目亮敞、心脾沁然。
词的上阕从实景展开,地点、时间、场景均交代明晰。时近中秋,作者泛舟在洞庭湖和青草湖间,月色澄明,微风不起,平静的湖面如“玉界(一作鉴)琼田”,无边无际铺展开去。月亮与银河一起倒映在湖中,天上地下澄澈明净,纤尘不染。天光无垠,湖色广大,反衬出一叶扁舟之渺小与孤寂。这样的景象,的确是只能意会,难以言说的,无怪乎作者仅用“妙”字来概括了。
景象的静谧中,思想开始跃动。作者仿佛附身明月,在天际上遥眺岭表海外,那正是他贬谪数年的地方。“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写的既是月,也是人,是明月下不负初心、襟怀磊落的自己。而今独坐扁舟之上,短发萧疏,衣衫单薄,虽袭来夜间的初秋凉意,但更享受这“稳泛沧溟空阔”之感。作者是孤独的,也是自豪的,更是坦荡的,因他无愧于心。如果说李太白只是举杯邀月,对影成舞,“三人”共醉,我们的词人却是更进一步。他不需要实体的物质,而是将北斗作为舀酒的勺子,将西来洞庭的长江之水作为美酒,将天地万物作为自己的宾客来招待。
上一次这样做的,大概只有屈原笔下的太阳神(屈原《九歌·东君》有“援北斗兮酌桂浆”句)吧?扁舟里的人虽渺小,可是胸襟之宽广、思维之宏阔,已能与天地日月相辉映了。在语义放到极致之时,用“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收束,由虚落实,至静而动,又由空间转为时间,余音袅袅,景物人心交融一体。
全词意境空灵,如水银泻地、千里流光,又仿佛孑立云端、勘破时空、物我两忘。后世评该词“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可谓得其意焉。
张孝祥上承苏轼,下启稼轩,为豪放派词人的代表。传其作词时不打草稿,兴之所至,一蹴而成,又无一字无来处,才气纵横可知。他为官政绩卓著,诗文亦佳,尤其是书法在当时名著一时。与其同时之人,皆不吝赞美之辞。如杨万里称“当其得意,诗酒淋漓,醉墨纵横,思飘月外”,他的好友、张浚之子张拭说他“谈笑翰墨,如风无踪”。惜天妒才人,他在三十八岁时就得急病而逝。南宋名臣、诗人王十朋有悼诗曰:“天上张才子,少年观国光。高名一枝桂,遗爱六州棠。出世才成佛,修文遽作郎。长沙屈贾谊,宣室竟凄凉。”(《梅溪集》后集)宋孝宗亦感慨用才不尽。
他的生,如他笔下的明月,高峻清皎,明澈照人;他的死,如掠过洞庭的秋风,呼啸而去,弥散天际。散落一片豪气与才思,点亮南宋的文采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