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皮肤极好,雪白细嫩,用剥过壳的鸡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受妈妈的影响,我一直以为,好皮肤是女性美的先决条件之一。
外婆生养十一个孩子,存活八个,男女各半。妈妈在女儿中排行第三,兄弟姐妹都秉承了外公的凹眼、高鼻、宽额。最令妈妈自惭形秽的是,他们都是双眼皮、大眼睛,滚圆乌亮。而妈妈全部接受了外婆的杏眼樱口,还有一副瘦削的美人肩。家中丫头老妈子欺负妈妈,骗她是庶出,说她的生母原是家养丫头,被外婆盛怒之下远远卖到深山去了。
妈妈无由地常常悲不自抑。
外公潇洒倜傥,外婆精明利索,且性烈如火,对家中这个罕见笑容的乖巧儿渐渐忽略起来。妈妈越发相信自家出生的暧昧。小小年纪就失眠,黑夜辗转中,不可知的生之困惑,死之凌厉凄绝,使富于幻想的天性四处漏光,草木皆兵。每于半夜,她摸出独居的闺房,悄悄偎在外婆的门槛无声饮泣。
日军空袭那夜,是无眠的妈妈哭叫着把搂着刚满周岁的四舅舅酣睡的外婆摇醒。一家二十余口得以免去一场罹难。
四姨出生之后,外公的生意忽然左右逢源,遂以四姨的名字开连锁布庄,都叫“惠记”。四姨既是福星,又是幺女,长得明眸皓齿,极受宠溺,外公特为她买一架钢琴,名师授之,可惜的是,四姨的琴技一直不尽如人意。年关将至,有外乡乞丐在大厝门口唱《莲花落》,十三岁的妈妈顺手摁着钢琴应和。一时门内门外站满了人,妈妈硕圆的眼泪滴在黑键上,乞丐离去之后,妈妈不绝手地弹奏到掌灯时分,家人都不敢惊扰。当夜琴师辞职,说:“四小姐的功课由三小姐胜任有余。”寄居外婆家的童年里,黄昏时爱看妈妈坐在苍茫的长廊里抚吉他。她微微蹙着眉而已,并不滚泪,却比流泪更神伤。彼时,家具钢琴乃至妈妈的貂皮大衣都已换成炒面、猪油、虾皮,打成包裹,源源不断寄往爸爸劳改的农场。
单眼皮的妈妈长到十五六岁,就脱颖而出,原就雪肤,忽然花貌起来,身材拔高,苗条轻盈。诸姐妹虽五官精致如画。上帝极为公平地补上一笔,她们个个都发育成外婆那样的袖珍体形。失眠和忧郁使妈妈平添一番楚楚动人的优雅。每逢庙会,大家都来请妈妈去扮观音。点了绛唇、描弯柳眉的妈妈真是美不胜收。
教会女中高二年级的妈妈,书法比赛总是第一名。烹调、缝纫、插花成绩也名列前茅,就是棋道不入门。放学回家把书包搁下,妈妈走到天井舀水洗去手上的墨迹,端坐花厅准备向二姨提亲的爸爸一见白衣黑裙的妈妈,失手将一杯热茶全洒在借来的西装上,竟改弦易张,转求三姑娘。外公以妈妈年幼尚在念书为由婉拒。其实在旧式家法里,做姐姐的尚云英未嫁,当妹妹的怎能早早许人?因为妈妈曾掩着自己雪白的糯米牙,莞尔一笑问:“怎么你的牙是黄的?”爸爸每天挤寸长牙膏,刷三遍牙,到杨宅守候妈妈放学。左手抱着妈妈最爱的话梅、蜜饯、坪山柚,右手提外公的丹凤高粱、外婆的庆兰馅饼。
爸爸矢志不移,妈妈到天井洗手的时间越来越长。外婆叹息着,等比妈妈长六岁的二姨一妥亲事,由外婆做主。终于大功告成。
是不是爱情令未满十八岁的妈妈抛弃学业匆匆嫁人,现在追溯起来有些迷茫,但生长在大家族里性情格格不入的妈妈,肯定希望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窝。已在财经学校毕业且就职于大银行的爸爸处世老练成熟,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使妈妈在婚后的日子里即使说不上幸福,却一定安宁快乐。童年时代所缺乏的爱由爸爸数倍地偿还。
即使哥哥的难产、我在襁褓时几乎被保姆害死,爸爸在肃反时被冤屈吊打,妈妈剥下身上所有首饰,又星夜赶回娘家求援,这些惊吓仍不能损害妈妈在婚后花朵怒放般的圆润与丰美。
直到一九五七年。
妈妈的清秀脱俗在亲族中有口皆碑,脆弱、敏感、柔情似水,怎堪红尘重负!妈妈离去时与现在的我同年。无数次梦中时光倒流,我仍在医院里陪着妈妈等待明天的手术。妈妈无言坐在病床上,脸上仍然光洁,微微蹙眉,死神最后的睇视是那么温柔。妈妈在瞬间隐入黑暗,保存的全部美丽并没有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