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小红袄是去年的,贴身的绿毛衣是十六岁那年母亲织的,可是我还是去年的我吗,还是那个十六的走在长长河堤上的我吗?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春光相似,而人颜已改!
我想起童年,想起依水而居的老屋,想起屋后的小河,还有一个童年的秘密。
屋后的小河终年悠悠地流着,像一位默默无语的含蓄的乡野红颜,只在朝霞落日、月圆月缺倒映其中时,才显露那份妩媚和生动。河对岸住的是一户医生家,医生家有一顽皮的小子,比我大六七岁吧。常见他凶悍的母亲拿着根竹棍在他身后,而他会一忽溜地爬到高高的树干上,躲避他母亲的责罚,接下来便是他母亲两手叉腰,对着树顶“仰天长啸”一般:××,还不给我死下来!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河这边看着,觉得好笑,他母亲一走,便也模仿起他母亲的“仰天长啸”,以此消磨无知而寂寞的童年时光。
过年了,河对岸搭起了戏台,来了那些穿戏装的人,寂寞了一年的乡村活跃起来了,而孩子们那同样寂寞了一年的心又怎受得了那份震天的锣鼓喧嚣。再三央求下,母亲终于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只小木船荡荡悠悠,载我到对岸,也只是十几米的水路,小木船便泊在对岸小子家的门口,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下了水边,似乎很熟悉地搀我上岸,然后牵我,一路奔跑到戏台······一直到月亮泊在船头,母亲焦急地在船上接我回去。
自此,我总是神往着对岸,不管伫立在哪条河畔,对岸总是最诱人的,那边的花正红,草下青,那边的舞台已款款为我铺开。我曾对着河水和沉在水里的静静的月悠悠地想:十年之后,我会像村里的那些新嫁的姑娘一样吗?母亲为我置办丰盛的嫁妆,然后一叶兰舟,嫁我。到对岸,也是他,牵我上岸,那时月儿初升,纱窗里的红烛正明。
当岁月的小浆已划完了十年的水路,当柳梢上的月正圆,当我已玉立亭亭,对岸的医生家已举家迁走······说伤心吧,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此后所有的时日仍如同屋后的小河水般那么波澜不惊地流逝着,流逝着。这其间是长长的小河之间有了三两道堤坝,勤劳的农家人要养鱼致富,我也进了破庙改建的学校,从前的那些漫无边际的生活似乎都开始有了规矩和方圆。然后是我初恋的人儿在河对岸等我赴约,直到有一天,他的木船伴着娇媚的月接走了我的嫁妆,我的人!
当然,牵我上岸的已不是从前的人,我明白不是每一段岁月的尽头等待的都是自己的初衷。可是谁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不管曾是否有过期盼,有过失落,最终都会过了那条河,到对岸,如同我这般淌过所有斑澜的岁月从懵懂的女孩到初嫁的新娘。
弹指间,我已成年, 已跋涉了人生的许多沟沟壑壑,有过纵声放歌,有过徘徊不语,有过丽日扬帆,有过风雨当头。那个秋天,我走在幼时向往的河对岸,看对面青砖灰瓦间爬满暗绿青苔的老屋,我忽然想,我能回去么?——我那个曾年轻美丽的母亲会驾一叶小舟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行囊轻轻,纯洁清新如清水中的莲花;还有那轮明月会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一如从前,未遇恋人,未解风情。可是,我知道,我已不能回去——生命,便是在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上划向对岸,不容回返,而所有的心酸心动便是泊在岁月河里那轮圆圆缺缺的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