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14日,当代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溘然病逝于台湾高雄。消息传来,海峡两岸纷纷悲悼、缅怀。一时之间,大家心里骤然泛起各自版本的“乡愁”,也就在那个让人心怀忧伤的下午,我弱弱地写下“余生已逝,光中不朽”这八个字,来略表心中的哀思与敬意。 转眼间,一年的时光快要过去了,诚如鲁迅先生曾那么犀利而痛快地指出过的那样:“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各人心中的“乡愁”,大概早就淡了、散了。后生末学如我,也觉得没多大必要再去侈谈什么“不朽”一类的大话与套话,而更愿意从“诗人”这一视角出发,来谈谈作为“诗人”的余光中先生。
首先,对于余先生的仙逝,我们固然觉得有几分伤感,但何尝不该以为这是一件极正常之事?余先生已至耄耋之年,又何求期颐之望?而回望20世纪诗人们的命运,让人真正觉得可惜悲痛者不知几何!譬如徐志摩之殒命于云霄,譬如闻一多之喋血于暴政,譬如海子之自戕于铁轨,譬如顾城之投缳于异邦……余先生有逾一甲子文坛驰誉诗海扬波的人生经历,更不必说被奉为当代大师有粉丝千万!我们除了祝老先生一路走好天堂幸福之外,最需要做的便是亲其诗作承其遗志而已!
若问起余先生还有什么遗志?我想大家肯定能从一首《乡愁》中找到答案: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让我想到了六七年前,余先生到华南理工大学讲学,朗读完《乡愁》之后,他出人意料地朗读起自己续写的《乡愁》第五段:“……而未来,乡愁是一道长长的桥梁,你来这头,我去那头!”可惜可叹的是,这道桥梁的架起还有待时日,但余先生已是无缘得见!
我相信一提到余光中的诗作,世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乡愁》这首诗。犹记得2010年6月16日,正值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两位余姓诗人——余光中与流沙河相聚于屈乡秭归,同祭诗祖屈原。作为东道主,我们闻讯后奔走相告:“写《乡愁》的余光中来我们这里了……”,后来则是端坐于屈原祠广场之上,远远地看着白发萧萧白衣飘飘的余先生手持文稿立于台上,细听眉棱高耸面容清癯的余先生以时而缓慢又时而高亢的语调朗诵他的新诗《秭归祭屈原》。当时亲见之下,顿时觉得“乡愁诗人”确乎诗如其人,人如其诗。如今追忆过往,存殁之感顿生,令人不胜唏嘘!
不过客观地说,余先生1972年所创作的《乡愁》一诗,很难被界定为是余氏最好的诗作,毋宁看作是他最有影响力的代表诗作。一首《乡愁》,既惹得两岸亿万百姓渴盼统一归来的心愈发备受煎熬,更是把无数的天涯漂泊、异乡作客的华人“撞成严重的内伤”(借用诗人洛夫语)。而吟唱出《乡愁》引发起共鸣的诗人本人,也渐渐地成为一个标志,一种象征。每当“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忧伤萦绕在华夏儿女心头之际,这位乡愁的“肇事者”也跟着被召唤出来,在世人的吟咏中被一次次地膜拜。
而从1972年(民国六十一年)的时代背景来看,斯时两岸不单正处于强烈的政治敌视与武力对抗阶段,而且两个政权内部的管理都存在许多问题,在今日我人所诉求的富强民主自由平等这些普世价值面前,海峡两岸所表现的现实状况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从这一点来讲,余光中写《乡愁》,就不单是想表达一下对故乡的不舍,对大陆的依恋,肯定还包含着对国家命运多舛的悲叹、潜藏着对个人前途未卜的迷惘,更能够上升到对民族血脉与文脉能否传承的深重忧患。即便是时至今日,《乡愁》一诗所传递出来的担忧依然笼罩在华夏儿女心头。我们会忍不住去想:随着余光中这一批批心系大陆且有影响深远的文化人的渐行渐远,当不良气候与土壤熏染下长大的台湾新生代还会像余先生他们那样,毫不犹豫地书写自己对祖国大陆的认同与归依之情感吗?
所以从这一层面来讲,《乡愁》吟唱的不仅有哀伤与追忆,也还承载在忧虑与担当。两年后他又创作了《乡愁四韵》,字里行间,是更为深沉更加浓郁的家国忧思: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诗人余光中对当代诗作的贡献,远不止在当代语境下重新诠释了乡愁这一条。“我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诗是我的宗教”,去年年末去世的翻译家、诗人屠岸曾如是说。我以为这话用在余光中身上,也是那么地恰如其分!
且让我们黯淡一下“乡愁”的光环,就诗歌本身而言,应该能够感觉余光中的诗是当代诗歌史上很繁复很厚重的一页。我们能从其中读到的,有明显的西洋强调,更有浓郁的东方韵味。在超过一甲子的诗作生涯里,他从早年的“新月派”浪漫主义诗风,一变为留学归来的“现代诗”,再变为“新古典主义”: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算命瞎子》(1950年)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外,等你,在刹那,在永恒”——《等你,在雨中》(1962年)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白玉苦瓜》(1974年) “酒入豪肠 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 就半个盛唐”——《寻李白》 “菩萨蛮 鹧鸪天 声声慢 难堪最是迟暮的心情 最怕是春归了秣陵树 人老了偏在建康城 梦里的沧桑,镜中的眉眼 难掩半生曾经的明艳 ……”——《藕神祠》(2008年)
可以说余光中的一生,始终带着诗人这一超迈俗流的耀眼光环。而且,海峡两岸、华人世界,提到余先生与诗,多是肃然起敬,颔首称是。是故可以不夸张地说,当世人普遍对当下的诗作深感读不懂与没有诗味之际,这样的难题通常在余先生那里就消失了。自然,我们这些普通读者也未必就能理解领会许多的余氏诗作,但我们肯定会承认那就是诗,那样就是诗的样子。所以一定程度上,余光中的诗,称得上是维护和维持着当代中国诗的名誉。
但是,我们却也不必夸大余先生诗作的魅力与贡献。作为诗人,作为文人,作为合格的知识分子,向来是忧思多余欢喜,反省多于得意的。于是,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诗人穆旦。
穆旦(查良铮)生于1918年,长余光中10岁。他早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即已凭借诗作而惊动海内。许多年后,他被归入“九叶诗派”的行列,被认为是20世纪极重要的中国诗人。可是他自40岁以后,已经没有资格再写诗了。那个时候,诗坛新人余光中刚刚在台湾崭露头角。当余光中写就《乡愁》《白玉苦瓜》等名作的时候,穆旦正在接近人生的尾声。在距今整整40年前那个寒冷而又孤寂的春天,在做了近20年“历史反革命”后,弥留之际的诗人穆旦,重新拿起笔,以诗的名义来总结自己对人生的定义: “…… 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
现在正逢余先生九十周诞辰,我愿意借用“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两句诗,来表达此刻我心中的沉思。
作者简介: 姜建发,八零后,荆州人,现执教于宜昌市秭归县一中,教师。文学科班出身,师范系统修炼。为人温而逊,做事细且谨。课上滔滔悬河,平居讷讷少语。教书十二载,惟有日日与字词句篇角力,岁岁同诗文辞赋亲近。偶然作笔耕,大抵自娱自乐,或可博同仁一哂。教书读书之余,积书满架,藏得万卷,于春秋晨昏之际视作多情故人。此外并无诸多雅好,常有远游访古之念,若能买舟东下,自是传奇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