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院
这里收藏时间:立体的时间,螺旋的时间,扑朔迷离的时间。幽暗的走廊,就是一条打捞时间的密道。
嘘!把时间物化下来。多少事物在这里演绎隔世的相逢。
石斧沉默如金,以肉身凿开洪荒,让星星点点的火花留在体内,保持恒定的热度。憨厚的是陶器,像生活一样滞重,经受过烈火的煅烧,也曾悄悄吸纳过人间五味。青铜器上涨满幽暗的铜绿,从庙堂之高跌落民间,终于止住了流浪的步伐,在如霜的射灯下栖身。
几匹石马驮负秋风,守住一个朝代的悲鸣。锈迹斑驳的残剑,销退了古老的情义。而长矛可以重新扬起,只是敌人到哪里去了?帝国的余晖,映入铜盔与战袍,像跳跃着火焰。几枚青铜戈,是一把从远古射来的飞镖。
甲骨上,凶吉依然难解,各个谜团互相紧锁。编钟们安静下来,不期然获得了长寿秘方。谁抛下一批断简,留下安静的舌头。一封发黄的家信,将归乡的隐痛承载了几百年。
穿越黑暗,穿越劫火,穿越千万人的手,这些古物终于在此汇聚,并且:从黑暗之中,挤出光来;在陌生的时代,再一次苏醒。
致图书馆
充溢着光,排列着岩崖的沉默,谁的一声哨响,让人类精神的证物在此处集结。
阶梯鲜亮,殿堂高矗,走廊光影斑驳,构筑起旋涡般的迷宫,囚禁岁月的城池。
书架像阅兵的方阵浩荡展开。一本本书挤在一起,毗邻而居,过上群居生活,但貌合神离,坚守各自的领地。书籍之间,独自生长成一个热烈的世界,时而大合唱,时而独奏曲。一本书与另一本书结成同盟。一本书对另一本书展开批判。或是滔滔不绝,或是互不搭腔,在民主的氛围里,各自保持克制、进退有据。
书籍汇聚着一万种表情,以及更多的表情;停驻着一万种沉默,以及更多的沉默。
在一盏灯下,你像赶赴一场约会,但是永远的迟到者。
这片辽阔而静穆的海,这片蕴含烈焰的火石,至始至终轻缓呼吸,在咫尺地上树立人间伟大的坐标。
车入都市
红绿灯发号施令,排气管等待叫嚣。
高楼斜过来,倒过去。反光的玻璃切碎天空。
喇叭一阵紧过一阵,里面飞出的针锥直刺耳膜。汽车尾气入侵呼吸道,非法占领娇嫩的肺叶。
蛛网密布,樊笼逼仄。红灯和黄线,划出雷池的边界。
行程必须按部就班,电子眼秋毫莫犯,交警的罚单胁下生了双翼。
堵车时,马路荒丘似得一动不动;考验着肾、耐性和油箱的余额。
来左去右。自己的道上,有时别人也会挤着来走。
车入都市,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万家灯火
夜色四合之后,一座辉煌的岛屿,自黑暗之海上升起。
银屏璀璨,炫影迷离。
灯火点亮的那一刻,世界停止了喧嚣。深深浅浅的光亮,酝酿出一坛岁月的醉意。
一盏灯点亮一扇窗,一扇窗守护一场梦。千万盏灯火中,有一盏为你而燃。
旷日漂泊的人啊,静看连片的灯火,总是遏止不住那洪水一样汹涌的乡愁;一个人掉进墨汁似的夜里,站在万千众生里,寻找自己的归宿。
寂夜深沉,熄灯后的楼群,像静立在黑海里一片救赎的暗礁。
酒过三巡
酒过三巡,我们都是现了原形的妖怪。
夜风扑面,路旁的两排树,像狂奔的马群,抖擞着时代盛大的春意。精致的面具层层剥落,我们偶露峥嵘,撞见不一样的彼此。传杯呼盏,叮叮当当,掀起嘴角一场洪水。
一瓶酒,轰然洞开一座秘境。今夜,霓虹张网,妖孽横生。
你的九曲回肠,他的万种离情,让喘息声加重,淹没在浩荡夜色里。酒入愁肠,把现实晾晒在一边,等待明月爬上树梢。
你的红尘欲念,我的歌舞繁华,在酒气的迷香中坠入魔界。揎起拳,捋起袖,姑且在风中凌乱。
酒过三巡,我们扯开喉咙,大声说话。于这一方小小的酒池肉林里,载沉载浮。
远上寒山
步履槖槖,早行人迢迢递递,直上寒山的梦境。
寒山静穆得像一尊佛,在尘嚣中不动声色。它并不雄伟,但是峰峦起伏,幽深渺远。冷白的烟雾,缠岩裹树。岩壁锈蚀,草木苍劲,独自酿成古意。风起时,山谷回响空灵的禅语。
在裸露的山脊上,早行人攀爬而上,像一行歪歪扭扭的雁阵。我混迹其中,跌撞踉跄,扪胸弯腰,进行一场期待已久的远征。
山顶,罡风浩荡,吹刮出海一样的气势。城廓已远,山河静谧,广漠的洪荒缓缓展开。浓云遮日,叆叇出半天云霞。
独立高岗,眼底风云翻滚。亘古的混沌在虚空中幻变。万籁萌动,刚泄露的天机,又被群山收藏。
透明的曙色洒临人间,早行人择道下山。我愿站在萧萧的落木声里,思接千载。
车入原野
逸尘而去,像一笔带劲的狂草。
山奔来,水奔来。后视镜里,树木在疾驰。天空的抛物线节节前移。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行不滞于物。一路看过去,山的曲线,云的色彩。一路检阅了,像仪仗队挺立的青松和白杨。
天地大开大阖,开阔处,透过挡风玻璃,仿佛君临天下;逼仄时,危岩峭壁步步为营,仿佛陷入某种圈套。
道路如波浪起伏,此行像一位弄潮儿。群峰绵延,如旋转木马,陈列在天际。
轻踩加速踏板,在轰鸣声里沉醉。打车车窗,一股淋漓的元气瞬即卷入,满含青草的味道。
车入原野,像一粒露珠划过蕉叶。
浪子回头
山一程,水一程,万水千山过后,我的行囊空空,徒留一身疲惫。
当我转身时,背后的一片往事,风起云涌。所有的青春流落四野,流落在异乡,在漫无边际的黄昏里。一路上,随手丢下闪亮的梦。
头发蓬松,胡子拉扎,不经意间,靠近了浪子的经典形象。尘土扑面,泥水沾身,半生陷在尘埃里行走。一阵喘息声,让记忆的河床微微震颤。
谁在召唤归乡的脚步?谁在岸上等待远帆?回头的浪子,心一紧再紧,双眼像泛潮的海。像一枝开倦了的菊花,落入颓废。
离开故乡只需要向前跨出一步,返回故乡却需要耗尽一生的努力。天涯离我们并不遥远,真正难行的,是返回的路。
但是回头的浪子,是会安营扎寨,还是重回原点,重新出发?
虚构的事
虚构的事无从言说,适合想象,适合在红烛高升的黄昏独自抒情。
一边在现实扎根,一边进入虚构天马行空。在你的国,你像上帝一样开口说话,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反复地修饰,反复地涂改,虚构的事像水一样随物赋形,并像梦一样不留痕迹。
虚构的事逻辑严密,情节丰富,某些细节妙到毫巅。面向往事,那段从滑梯上滚落的岁月,在思维的打磨中,何等明艳。面向未来,远方的时间提前启动,一出出上演的剧目加紧彩排。
虚构的事不便声张,适合雨夜遣怀,适合静坐在长椅上低首凝思,像未曾表露的心迹那样小心翼翼。
在虚构的同时,你站在一边,打量你的命运。
虚构的事潜龙勿用,像一块恒久忍耐的石头,期待着开花。
寂寞的单车
像一匹静默伫立的战马,单车独卧阳台一角。缓慢呼吸,深陷回忆。
一段旧时光被搁浅。踏板上,车铃里,挤满金戈铁马的峥嵘往事,像舞台剧轮番上演。
车轮与辐条,联手协作,碾过奔腾的山河,和青草茂密的岁月。货架上带来荒野的气息,以及尘土的情绪。单车,热烈的单车,像一位愿为知己而死的士兵,调动全身筋骨,在风中奔跑。
青春的骨骼,在吱吱拔节。世上的皈依,在路上。
而今,单车蛰伏,像上了岸的船,像一位胸怀天下的弃臣。车把低垂,仿佛在对一段未知的旅程,展开恰如其分的联想。
单车沉默,像抛出了一个疑问,等待着答复。
月台
送别的人,还在隔离栏外怅望;等待的人,正在掐算重逢时刻。月台与月台之间,是一段离散与聚合的旅程。
石条拼堆的月台,青砖镶贴的月台,木棚架构的月台,和现代更多钢筋水泥的月台,分散在祖国各地,密密麻麻,像一盘即将收官的围棋。
从南到北,从城到乡,月台平坦通透,像连锁店一样面目,让人不辨故乡与异乡。从晨雾到月夕,从雨时到晴时,月台上留下气象万千。
聚合的人,背包提带,扶老携幼,像箭一样奔走;脚印叠加着脚印,乡音混杂着乡音。候车时分,是在酝酿一腔离愁别绪,还是在憧憬远大前程?翘首远望,路上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谁的一声喟叹落入风雨苍茫?
斜晖淡洒,火车拽着汽笛的长音,缓缓入站。月台上的人,像支流进入干流。
一拨人散,月台重归清冷;一拨人来,月台又在喧哗中满含期待。
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飘渺隐约,像鱼才浮出水面,旋即潜入。
当年那场相逢,氤氲在初夏时光里,不疾不徐,光影舒缓。银匙般闪亮的笑声,回响在岁月的耳廓里。那一刻,被反复地重塑,让尖锐的年代陷入温存。
当年那夜风情,纵酒高歌,人影散乱,在乡间构筑起异国情调。霓虹灯像一双双彩蝶,飞入我们之间升起的烟雾。那一夜,经过不断的想象,有了冒险的成分。
当年那次错过,我们克制心跳的频率,防止胸腔内滚出雷霆。你像春兰,我像秋菊,选择生活在不一样的时令里。
当年那场雨,来得慌张,韵脚混乱,淹没了浩荡的春意,和一段来不及掩盖的往事。
当年的明月,风一样穿过现实的缝隙。挥之不去的隐痛,像关节炎一样发作。
当年的事,还常常泅渡而来,并不时显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