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836?——910)与温庭筠齐名,世称“温、韦”两人的词都被大量选《花间集》,但韦庄出生比温庭筠晚30多年。温属晚唐词人;韦晚年入蜀,可算西蜀词人。韦庄词风与温庭筠也有明显差异,两家分别代表了《花间》词的两种类型。韦庄字端己,京兆杜陵人。幼时曾在下邽县侨居。广明元年(880)在长安应进士试,适逢黄巢兵入京,身陷乱中。其后长期流寓江南。乾宁元年(894)进士及第。昭宗天复元年(901),西川节度使王建辟为掌书记。唐亡,仕蜀,官至吏部侍郎同平章事,二年后卒于成都。其词《花间集》选录48首,今人夏承焘等辑佚,共得54首。
韦庄诗词意象
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飞卿严妆也,端淡妆也。”指出两家存在秾艳与疏淡之别。韦庄的疏淡主要表现有以下几点:一是较少运用词藻进行铺陈,意象密度较小。如《浣溪沙》其五: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更漏”“明月”“栏干”“锦衾”“画堂”等词疏疏地分散在全篇中,没有温庭筠所用词藻那样秾丽。景物意象组合自然。这与温词词藻意象之纷至沓来,并经常省略其间的过渡交待相比,疏与密差别表现得非常明显。二是结构单纯,一首写一事,无繁复重叠之感。
韦庄诗词意境
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其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其二)
诗词中多有一首之内既写别离,又写别后梦境,甚至颠倒时间过程,采取倒叙、插叙、多重迭合等方式,写得层层叠叠,扑朔迷离。韦庄这两首《女冠子》将两事分开,一首写别离,一首写梦见,自然疏朗得多。在层次上,两词都是先交待时间,接着描绘分别或见面时情景,再写事后的心情,顺时性地依次向前推进,单纯有序而无繁复之感。三是自然明朗,直接吐露式的主观抒情。这方面最为典型的是《思帝乡》其二:“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诗词意境
词中少女直接表白对风流少年的一见倾心,真切痛快,了无遮掩。这种写法,已经由淡妆发展到率性不用粉黛妆饰的信笔直书了。以上可见,疏淡是韦词风格的突出表现。疏淡,或许会流于浅率和径直无味,但韦词本身绝无这种弊端。陈廷焯云:“端己词似直而,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白雨斋词话》卷一)著名的《菩萨蛮》5首充分体现了陈氏所揭示的特点。这组词有自叙身世的成分。韦庄于唐末动乱之际,长期羁留江南,备尝辗转流离之苦。其弟韦蔼在《浣花集序》中谓其“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四愁》《九愁》之文,一咏一觞之作······仅千余首”虽然是就诗文而言,但“怀旧伤时,离群轸虑”,对其词的创作也不可能没有影响。把握这一背景,有助于了解韦词在情感表达上的纡曲抑郁。
如下图《菩萨蛮》的两首:
《菩萨蛮》的两首
两词都接近口语,无论独白或对话,都一任自然。前一首从风景和人物两方面写江南风景之令人陶醉换头处一气直下,紧承上片说江南之好。但开头“人人尽说”,点出“江南好”系从他人口中所出,设下伏笔。结尾“未老莫还乡”,以顺承的语气进行翻转,反跌出“还乡须断肠”的喟叹,暗示中原战乱,有家难归之痛。外在劲直旷达,而内含曲折悲郁。后一首从“劝君今夜须沉醉”说到“人生能几何”,情感亦似直线推进但两次作“须”“莫”二字,表现在无可奈何中勉强挣扎、尽力排遣的沉痛心情,便与浅近的直抒有别。以“风流蕴藉的笔调,写沉郁潦倒的心情”(丁寿田、丁亦飞《唐五代四大名家词》)。这种运密入疏,沉郁曲折,使韦词在疏爽之中有其深厚。
诗词抒情意境
由韦词之疏秀多主观抒情,返观温词之秾丽多客观描写,通常被认为是词史上的演进。有的学者甚至认为韦庄虽然列名《花间集》,却不属于“花间派”。但晚唐五代,词处于初起阶段,其时它的主要任务在于建立有别于诗的独特艺术风格,它有属于自己的韵律节奏,有着重向人的精神意绪、向细微深曲处发展的独特走向。就此而论,温在“花间”词人中,是向词的领域推进得最为深远的作家。温词在声律方面颇多独创,变化多端,抑扬宛转,韦庄对声律的要求则没有温词那样严格,变化没有温词那样繁多。在表现人的心理方面,温词更为深曲,更为细腻。这些都说明温庭筠把词这种文学形式,推进到有其自身鲜明而突出特征的境地,相比之下,韦庄的词,没有温庭筠推进得那么深因而尽管韦庄疏淡的风格出现在温庭筠之后,对下一阶段词风演变有积极影响,但论其本原,却不是纵深的推进,而是横向的另一种词境的开拓。
晚唐五代文人的词意境
词史的研究,不应忽视“花间词”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性,它代表了晚唐五代文人词总体时代风格,诸家在题材、体制、语言、意境等方面有共同特征,但彼此间又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温、韦之差,只是“花间词”多样性的一种表现。两人尽管一浓一淡,但至少在词风婉约、语言与情境艳美上有其相近之点。温词之婉约,由其重客观铺写,不多作主观抒情所致;韦词之婉约则因其“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所致。陈廷焯云:“端己《菩萨蛮》四章,倦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白雨斋词话》卷一)陈氏的分析,非常深刻。除此之外,两人语言与情境之美,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温与韦尽管一浓一淡,但语言情境同样都非常艳美。试看下图两首词:
温庭筠《菩萨蛮》和韦庄《清平乐》
都是写相思离别,三、四句的送别场面造语意境非常相似。下片离别之后女主人公孤独痴迷之状也比较接近。用语上“玉楼”与“绣阁”“香烛”与“香灯”“明月”与“残月”“子规啼”与“莺啼”又可算相当。不同之处在于温词侧重铺陈描写,韦词侧重叙事,温词的辞藻密度更大一些。韦词上片写离别下片写别后相思,情事顺时展开。
相思离别意境
温词则首二句和下片都写相思,三四两句插入写回忆中的离别场面,结构上较韦词曲折。两家不同,自是“疏”“密”之别,但情思之感人,词语与意境之美则是一致的。王国维曾将两人并举,称许“温、韦之精艳”(《人间词话附录》);陈廷焯说:“端己词艳入骨髓,飞卿之流亚也。”(《云韶集》卷一)王、陈二家尽管在他处曾有温、韦差别之论,但又一致指出他们共同具有的艳美,所见极是。《花间集序》开宗明义宣称:“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鲜丽艳美无疑是该集选录编纂时的首要考虑,而在此前提下,则容许并实际上汇集了众多词家各具特色的作品。《花间集》正是以其风格的统一而并不单调,开辟了一种不算过于狭窄,有其持续发展余地的艺术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