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个百年之前，桑落之月，一位不知姓名的征夫在离别的灞桥依依里，写下了这样苍凉的诗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古来诗句里的爱恋最为荡气回肠，可如《留别妻》一般的苍凉，实属不易。多少风花雪月都葬送在封建伦理的桎梏之中，唯有这一场离别，是生离，是死别，是河边无定骨，是春闺梦里人。

故事的开端，是结发夫妻。红烛高照，映着女子清丽而温婉的脸庞。他们也能赌书消得泼茶香，也曾举案齐眉欢愉今朝。良时嬿婉定当如此浪漫，可谁料今夕的欢喜，竟是为了离别做序。

国家存亡，再惦念家中儿女情长，还是要披上盔甲远去战场。丈夫成了征夫，当年日日打理的胡须，也落上了灰尘。他将粗布麻衣褪去，披上戎装，杨柳依依的渡口，作别了亲人的离别场。

远路漫漫，有多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最后换来的都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许这样的结局还是圆满的，至少有生之年还能够还乡，再看一场京门繁华，江南婉转。可他的恐惧，是“行役在战场”，是“相见未有期”。

握手长叹，万语不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妻子，亦或者来宽慰自己。谁又知晓下一场的结局呢？只得“泪为生别滋”，用这场珍珠泪水，洗去相思。

“努力爱春华”，当年的春景依旧，繁花庭院里有姹紫嫣红，有他曾经平和的过往，有他惦念的短暂半生。莫要忘记我，还有我们曾经相守时的欢愉。他这话说得浅薄，也说得无奈。“古来征战几人回”，他怎会不知晓其间的残忍。只不过编织下一个美好的梦境，困着自己，也牵绊着妻子的心。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我所认为的诗句中，最悲凉的一句。我不知此生还是否有机会相见？但是我会用这短暂的生命，来寄托着漫长的相思。若我能归来，下半生的相守，定不会换了人演。若我马革裹尸留在大漠，望你能在陌上柳梢头的时分，用半晌想起我们的曾经。

《留别妻》的作者向来备受争议。人们最愿意相信的一个人选，是苏武。也并不是有多么的考究史料，只不过诗文里的字句，都像极了他的一生。后人言其一生，只夸赞其爱国忠贞，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殊不知为他一生付出的人，远不止他自己。

那年他出使匈奴，也是意气风发，想要为朝廷立下汗马的功绩。长安一别，他怎会不知自己前路渺茫？可先为人臣，后为人夫。他的家国里，国永远要胜过家。告别妻子时，也只能潸然长叹，说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诺言。

谁想这一别，就是十九年。这十九年间太多变迁，那个他承诺“生当复来归”的女子终究没有抵过压力，改嫁他人。而他也在看不到希望的缥缈里，另娶了别家妻。

可他终究不负这段相思。他坚守数年，在听到妻子改嫁之后，才另娶了匈奴女子为伴。说爱情倒也无关，想来更多是一种相携相伴，来宽慰漠漠荒芜的思念。

世人为这首诗寻一个作者，也是寻一个寄托。他们愿意去相信，那个为了忠贞气节宁愿十九年留在苦寒之地的苏武，也曾有过这样坚贞的爱恋。他等到了复来归，却只能长相思。这是遗憾，亦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