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少年时读这首元曲,课堂上即兴把最后一句改成“断肠人在哎呀”,振振有词地和同桌解释:肠子都断了,当然是哎呀!
那时候年纪太小,不懂其中悲伤,只觉得短小好背,才勉强对它提起点好感。
后来年纪渐长,物是人非事事休,偶然见到这首词,细品之下不禁愧然。
语文课本不曾欺我。
一个人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发出“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不是每个人生来就能写出叫人看了揪心难过的文字,人们之所以对张岱、曹雪芹等落魄富贵人儿心里存着同情惋惜,正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灯红柳绿,看过盛景繁花,到头来落得个两手空空。
得而复失比从未拥有更叫人难过,公子落魄比生下来一穷二白的小子更叫人乐意多看两眼。
马致远也算是“落魄公子派”里头的佼佼者了。
1
马致远,字东篱,大都人。
他原本出生在一个极富贵的家庭,从小教养的风流才学叫他受用了一辈子,也拘住了一辈子,叫他在后来家徒四壁的时候,回想起少年时代还能写出“九重天,二十年,龙楼凤阁都曾见”的满足。
当日事,到此岂堪夸,
气概自来诗酒客,风流平昔富豪家,
两鬓与生华。
——马致远《归塞北》
直到元军入关,马致远也从富贵乡里的孩子变成富贵乡里的青年,书读多了,便要做官。
其实以马家的财富,养他一辈子也绰绰有余,但人嘛,总是欲求不满的。
有了钱,不够,还要有权,要当官。
一直有所追求,一直不安现状,所谓“求之不得”正是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无数灵感的来源。
士农工商,无论怎么改朝换代,当官总是最优选。他想。
自古学而优则仕,富二代小马自认才华不输于人,卯足劲也要去试上一试。
可到底天下已经不是汉人的天下了,乌云蔽日,转眼便是新天。元朝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下“其长则蒙前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
你汉人几十年的努力,不抵人家蒙人高贵。
马致远不服不行,不服也没用。
至元七年,马致远开始他的“二十年漂泊生涯”。
世事饱谙多,二十年漂泊生涯。
天公放我平生假,
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
——马致远《悟迷》
其实二十年都是虚的。三年后,至元十年,孛儿只斤·真金被封为太子。
别看这太子是个蒙人,人家眼光独到惜才爱才,也不拘你蒙人汉人,只要有才华,先统统收进帐下再说。
马致远不是个圣人,没什么虚无缥缈的家国情怀,自他开始“二十年漂泊生涯”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吃饱饭要紧。
何况太子门生,说出去谁不给三分面子?
于是就献诗。他自己也对这段献诗的过往似有赞美“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
献的什么诗,后人不敢妄构,但也挡不住乱猜。
有人猜,写的是歌功颂德文武太平,新朝初立,王公贵族都爱看这个。
也有人说,他的诗里不仅没吹嘘元朝统治者,甚至还写了民间疾苦朝廷弊病,太子是看中他眼光独到又不拘一格。
还有人说,你们都错了,他写的是山水田园!
反正历史上没影的东西,谁编出来的不自觉有理?
反正马致远这个太子门生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2
一当就是十二年的官,他心里气顺,下笔也顺。
落纸就是一派可爱意象,简直叫人不敢信他是能写出“断肠人在天涯”的人。
实心儿待,休做谎话儿猜。
不信道为伊曾害。
害时节有谁曾见来?
瞒不过主腰胸带。
——马致远《寿阳曲》
跟那句耳熟能详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相比,这首又如何?
人说元曲俏皮,也就俏皮在这了。
马大人的俏皮日子一过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所做的曲儿文章掰着指头都数的出来,以至于为后世所知的那些元曲,都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写出来的。
彩云易散琉璃脆,藤萝依靠皇权这课大树而活,难免有大树倒下的一天。
十二年后,至元二十二年。太子孛儿只斤·真金去世,马大人的树倒了。
鼓破万人捶,也没个由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朝廷中早有人看他不顺眼,或是嫉才,或是跟先太子一派有过节,轻描淡写地弹劾了几句,老皇帝也不含糊,当即任他为江浙行省务官。
谁不知道京官最好?天子脚下,大有作为。这一指派,相当于半断了他的通天青云路。
这一年马致远三十五岁,离他七十一岁的寿命还剩三十六年,然而他的仕途已经走到头了。
离开大都时,他回头望向这个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城市,惊觉有些陌生而不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就像他不知道西风何时吹拂过山岗,他亦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归来。
3
渔灯暗,客梦回,
一声声滴人心碎。
孤舟五更家万里,
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双调·寿阳曲》
三十五年没离开过大都的人,此时竟生出了一些胆怯。
他安慰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
佐国心,拿云手,命里无时莫刚求。
随时过遣休生受。
几叶绵,一片绸,暖后休。
——马致远《四块玉·叹世三首其一》
他劝说自己,本就是归去来的路。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
清风明月还诗债。
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马致远《四块玉·酒旋沽》
他告诉自己,原是前半生太过富贵豪奢的后果。
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
看钱儿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马致远《落梅风》
你若问他自己信么?肯定是不信的。
不然也不会在那年元仁宗恢复科举后,拼着六十八岁的高龄创作套曲《粉蝶儿·至治华夷》,巴巴期盼着元仁宗看见。
屈指算来,离他被贬江浙已过了三十三年。
原来他从未真正放下,原来他竟心心念念了三十三年,原来那些淡泊的词句都是写来自欺欺人的,原来他始终存着一息妄念。
未等这套曲儿跨过江浙的青山秀水,前往繁华富丽的大都,马致远就死在了泰定元年的秋天。
那是一个寻常的秋天,那时的他已经老到跨不上瘦马,西风依然在吹,和三十五岁那年离开大都时别无二致。
他富贵过,潦倒过,青云直上过,携马归隐过,断肠人终究没能回到他的天涯。
徒留一首《天净沙》给后世学生胡乱“断肠人在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