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母王硕人弥留书
呜呼!!武儿,余与尔将永诀矣,不得不临别赠言。昨梦尔父同吉,携余行于沙漠之地,此大不祥也。然国事至此,死且嫌迟,死又何惜。惟余惓惓于尔者,不在言而在行。不在学,而在品。尔固明之遗民也,则亦心乎明而已矣。
余尝苛论古人,谓夷齐扣马而谏,是也。谏既不从,胡弗殉国,乃登首阳采薇蕨何为乎?噫嘻!夷齐误矣。甲子以后,首阳尚得为商之山乎?薇蕨尚得为商之食乎?噫嘻,夷齐误矣!一时侪辈,莫不訾余持论之偏。独黎洲(即黄宗羲)心韪之,则其怀抱可想。且余观尔友中,亦惟黎洲品诣敦笃,尔虽师事之可也。惟尔之子若孙,嘱其为耕读中人,勿为科名中人,则尔方不愧余家肖子也。呜呼!武儿,余与尔永诀矣!
无月日时。母氏嘱。
按:月日合一明字,无月日时,是无明之时也。夫人之不忘故国,亦可哀已。
顾亭林《先妣王硕人行状》
呜呼!自不孝炎武幼时,而吾母授以《小学》,读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尝不三复也。《柏舟》之节纪于《诗》,首阳之仁载于《传》,合是二者而为一人,有诸乎?于古未之闻也,而吾母实蹈之。此不孝所以蒿葬而不葬,将有待而后葬者也。
忽焉二载,日月有时。念二年以来,诸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不孝而死,是终无葬日也。矧又独子,此不孝所以踟蹰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
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为雨与日食也大矣。《春秋》嫁女不书葬,而特葬宋共姬,贤之也。吾母之贤如此,而不克特葬,又于不可以葬之时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亟欲请仁人义士之文,以锡吾母于九泉者也。
先妣姓王氏,辽东行太仆寺少卿讳宇之孙女,太学生讳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归于我,教谕沈君应奎为之记。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孙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犹子文学公生炎武,抱以为嗣,县人张君大复为之传。
其记曰:
贞孝王氏者,昆山儒生顾同吉未婚妻也。年将笄,嫁有日矣。父上舍述,为治装,装多从俗鲜华。氏私白其母曰:“儿慕古少君孟光之为人,焉用此?”父为去华就质者十之五。已而顾生病,寻卒。氏不食数日,衣素告父母曰:“儿愿一奠顾郎,归乃食。”父母知不可夺,为治奠挈氏往。氏拜顾生柩,呜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请依居焉。谓父上舍曰:“为我谢母,儿不归矣!”父为之敛容不能语。舅绍芾者,名士,晓大义。泣谓氏曰:“多新妇,卒念存吾儿;然未讲伉俪,安忍遂妇吾子?”氏曰:“闻之礼:信,妇德也。曩已请期,妾身为顾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与姑,朝夕一室,送迎不逾阈,数岁不一归省。父上舍病亟待诀,旦日一往哭,即夕反。
其《传》曰:
贞孝自小严整如成人,父母爱之。而顾生故独子,早有文。王与顾为同年家,因许女与之。无何,生年十八,夭。父母意甚徬徨,欲未令贞孝知,而贞孝已窃闻之。亟脱步摇,衣白布浣衣,色意大怆,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驾而行者。父母初甚难,而念女至性不可夺,使妪告其翁姑。翁姑悲怆不胜,洒扫如迎妇礼,然不敢言去留也。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敛容见翁姑,有终焉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闻,拭泪谓贞孝曰:“妇岂圣耶,奈何以吾儿累新妇?”贞孝闻姑称新妇,泪簌簌下,交于颐。早晚跪奠生柩前,闲视姑眠食,而自屏处一室,亲戚遣妪候视,辄谢之。有女冠持梵行甚严,请见贞孝。贞孝不与见,曰:“吾义不见门以外人。”自是率婢子挫针操作以为常,时遣讯父母安否而已。其他婉淑之行,世莫得闻。
久之,翁诣金陵,而姑适病,且悴。贞孝左右服勤,汤糜茗碗,视色以进。姑意大怜,而贞孝弥连昼夜不少怠。一日,煮药进姑。姑强视贞孝言曰:“新妇何瘦之甚?盖少休乎!”贞孝多为好语慰藉,既进药而病立间。姑谓婢子曰:“吾曩者尤独子,天且夺之,而与吾新妇,吾固当一子,不得两耳。”欹枕执贞孝手,而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侦之,则已断一小指,和药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诸婢子亦莫得见,相传语,惊且泣。贞孝止之曰:“姑受命于天,宜老寿,而婢子何得妄言阴骘事耶?”姑既病起,亦绝不言贞孝断指事,独姑之兄李箕者窃闻之云。
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始为其子定嗣,贞孝抚之如己生。
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辞者也。又二年,而知县陈君祖苞拜其庐。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丧之如礼。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其门。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鹗奏旌其门曰贞孝,下礼部。礼部尚书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于是三吴之人,其耆旧隐德及能文奇伟之士,上与先王父交,下与炎武游者,莫不牵羊持酒,踵门称贺,谓史策所纪,罕有此事。盖其时炎武已齿文会,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孙母,怡怡一门之内,徼天子之恩,以为荣也。
而天下兵方起,而江东大饥。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于尚书浦之赐茔,如礼。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时炎武奉母侨居常熟之语濂泾,介两县之间。而七月乙卯,昆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闻之,遂不食,绝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敛,又明日而兵至矣。呜呼痛哉!遗言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呜呼痛哉!
初,吾母为妇十有七年,家事并王母操之。吾母居别室中,昼则纺绩,夜观书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起,栉纵问安以为常。尤好观《史记》《通鉴》及本朝政纪诸书,而于刘文成、方忠烈、于忠肃诸人事,自炎武十数岁时即举以教。及王母亡,董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随至老,亦终身不嫁。有奁田五十亩,岁所入,悉以散之三族,无私蓄。
先妣生于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于弘光元年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蒿葬于先考之墓旁。呜呼痛哉!王孙贾之立齐王子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汉王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犹然有于斯人之中,将于天崩地坼之日,而卜葬桥山之未成,而马鬣之先封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号诸当世之仁人义士者也。
今将以隆武三年十月丁亥,合葬于先考之兆,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赐茔之东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节之烈,可以不辱仁人义士之笔,而不孝又将以仁人义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奋,以无忘属纩之言,则仁人义士之铭之也,锡类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褒己也。
不孝顾炎武泣血谨状。
顾炎武《与叶讱庵①书》
去冬韩元少②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止。顷闻史局③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④之资,不能黾勉⑤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
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⑥。国亡绝粒⑦,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⑧”之言,载于志状⑨,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⑩。”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11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注释:①叶讱(rèn)庵:叶方蔼(1629-1682),字子吉,号讱庵,昆山(今属江苏)人。当时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因为顾炎武也是昆山人,故下文称“同里”。②韩元少:韩菼(tán)(1637-1704),字元少,号慕庐,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当时为侍讲。③史局:史馆,国家修史的专门机构。④昏耄(mào):愚昧衰老。⑤黾(mǐn)勉:勤奋。⑥先妣……旌表:顾炎武从小即过继给早逝的堂伯顾同吉为子嗣,顾同吉未婚妻王氏按封建礼教嫁过门来守节,供养婆婆,抚育子嗣(即顾炎武),在明崇祯年间得到过朝廷的表彰。⑦国亡绝粒:崇祯十七年(1644),清军攻占北京,明朝灭亡。次年七月攻占昆山、常熟等地,王氏绝食十五日而死。⑧无仕异代:不要为别的朝代做官。⑨志状:记述死者生平事迹的墓志、行状一类的文体。这里指顾炎武为王氏所作的《先妣王硕人行状》。⑩将贻……必不果:语出《礼记·内则》。原文是:“父母虽没,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11不类之子:即不肖子。
仕隐按:惜未寻得硕人墓誌铭,未知亭林先生倩何仁人义士作,量必可称者。或睹之者,有以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