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毛的故事主要内容是什么(伊阿宋与金羊毛的故事简介)
农历四五月间。小麦抽穗。胡麻扬花。豌豆花将谢未谢。大爹挑选一天气晴好的日子,动员全家人在这一天洗羊,铰羊毛。全家人里头包括大爹大娘、父亲母亲,外加大爹的碎女子、二姐和我。大姐不参与这项集体劳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操持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洗羊,是铰羊毛前的准备工作,为了让铰下来的羊毛蓬松洁净,卖个好价钱。这是其一。第二个原因是给羊减负降温,以免受天热影响而得流行病。往年就发生过,每到五六月,野洼上正在吃草的羊,平白无故肚皮发胀如鼓,眼睛仁瞪得老大,躺在地上光四蹄蹦跶。若发现及时,可将羊耳朵割条小口,放些血出来,半晌过后,羊就恢复原样。因此,大爹腰间常挂着一把刀子,油腻腻,脏兮兮的。
把羊拽进河湾,搓洗一顿,丢开手,让其上岸,等其毛发上的水滴完全干透,就可上剪子了。大娘和母亲一人一把剪子。剪子是大爹前几天特意磨过的,只有磨剪子和放羊,不用别人安顿,大爹就可自行动手而为之。磨剪子是个技术活,识文断字的父亲不会。
我家在村东头,和苏台小学隔着四户人家,以破钢板充当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每一下都能清晰传进我家。家里没有钟表,大姐没有手表,唯一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戴在母亲手腕上,是父亲去地区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时买回来送她的。大姐凭借学校传来的铃声辨别时间。粗茶淡饭,总能按时按点出锅。
学校坐北朝南,校门前的土路是几个村的交通要道。出校门,横穿土路,下一斜坡,即可到达操场。操场巴掌大,东西走向,两头栽着木匠手工做的篮球架,至于尺寸标不标准,无人问津,村里人注重它的实用性,能打篮球就行。每年举办一次篮球盛会,为了让比赛看上去更正规,校长差几个高年级学生,有拉皮尺的,有端铁簸箕的。皮尺用来等量篮球场的长和宽,白灰用来标出醒目边界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看篮球场乱糟糟的,一番收拾打扮过后,边线、中线、中圈、三分线,一应俱全。焕然一新的篮球场,像农村不起眼的姑娘成为出阁的新娘,忽然发现耐看了,咋看咋心疼。开赛前,再泼些水,压压烫烫土。
篮球场东头,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林。据老辈人讲,是农业合作社时期栽下的。二三十年过去,曾经的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栽树的人相继离世。唯有大树一如既往守护着村庄。上河湾从东边的山林里流出,一路欢唱,走进村庄。河湾水途经学校前面的树林,形成一个小瀑布,瀑布下,水流打着旋。旋够了,再流走。旋坑里水深,平时不敢靠近。唯有在洗羊这一天,我在大爹保护下可下到漩涡里,让打旋的水流水蛇一般在我腿部缠绕。
这一天,大爹起得格外早。天不亮就把羊群吆到后山去放了,他要赶在晌午把羊再吆回来。停留在操场边上的树林里,由我和二姐照看,免得四处乱跑。气温逐渐升高,羊越来越乏,个个半躺半卧在树荫下,微眯双眼,嘴不停反刍。几只小羊,像顽皮的孩子,这嗅嗅那闻闻,时不时蹦跶几下。我和二姐和乏羊差不多,乏踏踏地躲在树荫里。二姐找来石子抓五子,我玩不过她,就在另一头自顾自看蚂蚁搬家。我和二姐最羡慕大娘的女子,她本应该和我们一起照看羊群,可大娘宠她惯她,即便她在篮球场踢毽子,大娘也不说啥。但我和二姐不能,得守着羊群,稍有差错,娘就会扯开嗓子骂,把你瘟着死来的,不定定坐着看羊,小心把你拐子打断!苏台人把脚踝叫拐子,把凸起的形如半球的骨头叫拐壶子。有一次语文课上,一位同学背不下来课文,遭到老师教鞭伺候,同学的脚踝被打到了,他摸着脚踝哇哇大叫,呀,我的拐子,呀,我的拐子!老师说,咋不说是你的敌人?于是招来其他同学哄笑。完了,发笑的人被老师叫出来,每人小腿上挨了三教鞭。
母亲之所以偏袒碎姐(大娘的女子),是为了让大娘抓不住把柄,这样她们妯娌之间就少淘无谓的气。大娘爱护短,见不得别人说她的女子,母亲就更不能说了。如果说了,就等着让大娘闹活吧。大娘耳背,一只眼睛里有翳子,骂起人来像鬼念秧,只要骂起来就没完没了,骂到嘴角起白沫,在大爹高声呵斥下才收搁。别看大爹平时抱着羊鞭不吭声,惹急了也骂人,骂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他一般这样骂大娘,皮悄着,你试三天不说话能憋死吗,憋死我给你娘家人抵命去。大爹骂过,大娘能住一段日子。
放眼全村,数大爹养的羊多,有绵羊,有骚羊。骚羊就是山羊,下巴颏有胡子,嘴馋,爱叫唤,老咩咩叫。有骚羊,就得有骚胡,骚胡就是公羊,也叫骚杆杆。骚杆杆在羊群里的地位就像古代皇帝,嫔妃众多。骚杆杆经历旺盛,白天在羊群里祸祸,惊得其它羊不好好吃草,光想着如何摆脱纠缠了。夜里也不安生,骚杆杆咩咩叫着,向它中意的母羊发起攻击。如果家里来亲戚晚上留宿,别想着睡觉,骚杆杆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撵着一圈羊乱跑,踢里倒腾不说,骚杆杆还叫,嘟囔囔,嘟囔囔,彻夜不停。有个邻居家亲戚,和亲戚住过一宿后,再也不来了。邻居家厨房和我家羊圈背靠背,中间隔着不足两米的空巷,巷子里夏天长满荨麻草和臭蓬草,冬天落满积雪。亲戚晚上睡在厨房炕上,听了一夜羊叫。临回时不解地问,你家隔壁住的啥人,晚上不睡觉吗,嘟囔囔说了一晚夕。
相比较放牲口,我和二姐最反感放羊。每年开春,地里下种时,大爹扶犁,父亲撒粪,母亲撒种。如果大娘怕出力,不想打胡墼,母亲就抡着炮子打,让大娘撒种子。大娘撒种子不上心,不是稠就是稀,常常招来大爹的臭骂。大人一忙,我和二姐就得化身放羊娃。有一次,下着毛毛雨,漫山遍野雾气腾腾,大人种洋芋去了。我和二姐把羊群吆到村头的阳山洼,之所以去那儿,是因为那里有山洪冲开的一道壕沟,到时候把羊群轰进壕沟,我和二姐两头一守。料它骚杆杆再日能,也逃不出去,除非长上翎膀。即使我和二姐这样做,也等不到中午,雾久久不散,雨迟迟不停,我一会儿听不到二姐的声音,就开始喊叫。其实二姐也孤独,她在另一头和自己玩狼吃娃娃呢。从那天开始,我羡慕养牛的人家,牛多老实多乖巧,吆到山上,只要有草,就自由自在吃草,哪像羊群,尤其有骚羊的羊群,一出圈门,活像一群下山的土匪,在骚杆杆的带领下,光闷头往前冲,好像山上长的不是草。
那一天,我和二姐没等到中午,就把羊群赶回来了。当然,少不了母亲的一顿打,但我早早一个仗子跳脱出去了,二姐屁股上挨了两笤帚疙瘩。我听见母亲在后面骂,叫我别回来吃饭。我在外面玩够了,玩饿了,估摸着母亲的气也消了,悄悄溜进厨房。大姐把厨房拾掇得干干净净。心想,完了,没饭吃了。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揭开锅盖后,锅里坐着一只瓷盆,瓷盆上盖着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一个掺了黑面的馒头。掀掉碟子,里面是大姐炒的洋芋菜,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锅底里淀着一汪水,还热乎乎的,洋芋菜在热水的保护下,保持着温度。我知道,这是母亲让姐姐给我留的饭。
大爹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裤脚挽到大腿根,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岸上。长角的羊大爹抓在羊角上,连拽带拉,拖下水,没有角的羊大爹紧攥着羊耳朵,使劲往水里拖,羊死劲向后拉着腰,羊蹄子把树林里的草皮划出几道深壕。轮到骚杆杆下水时,它凭借自身的力气,头左右摇摆,大爹几次都没抓住它的角。大爹有些急躁。急躁的大爹像敏锐的豹子,瞅中时机腾起身,窜到羊跟前,双手死死抓住羊角,没看他怎么发力,骚杆杆侧躺在树林,只能用可怜的叫声发泄委屈。大爹一边拖着它往河里走,一边骂道,你怕死去快了。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电影《红高粱》,当余占鳌光膀子在酒窖忙乎时,我第一时间想起脱掉上衣卖力气洗羊的大爹。相比较大爹,父亲的身板矮小得多。没多大力气的父亲,专捡二不楞的羊下手。父亲穿着褪色的衬衣,束在裤腰里,裤管挽到小腿,以此保留着自己的斯文。
大娘和母亲屁股下垫着牲口屉子,坐在操场边上,那里长着旺盛的辣辣草,辣辣草上铺着一方彩条布,彩条布上堆着两堆羊毛,一堆白的是绵羊毛,一堆给的是骚羊毛。一白一黑,像两团云,越堆越高,越堆越多。尽管羊蹄子被绳子绑着躺在大娘和母亲面前,但总少不了挣扎,企图用力翻起来。大娘时不时冲着挣扎的羊骂两句,把你吃了肉的,想挨刀子了。
别看大爹养羊多年,从来没有宰杀过一只羊为家人解馋。只有得病快死的时候,大爹才象征性地给它一刀。扛回来,撇在院坝上,溅起一层土雾,不多时引来一群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大姐到至今见不得羊肉,就是那时节被羊膻味熏的。大姐煮洋芋似的煮熟一锅羊肉,就远远躲出去。煮过羊肉的厨房,很长一段时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膻味。
母亲不声不响,看似全神贯注在剪羊毛,其实不然。她在想,大爹能不能把今年的新羊毛分给她一些。母亲啥都不想,独独想要一页羊毛毡。炕上铺的羊毛毡烂得不像样子,烂了补,补了烂,像一幅地图。这页烂毡,是姥爷送的。母亲想要一页羊毛毡的愿望有好多年了。大爹是个啬皮,一碗水换不来一滴油,一把锥子钻不出一滴水。每年铰下的羊毛,大爹一根不剩装进尼龙袋子,码到他和大娘住的房梁上,等收羊毛的贩子上门收取。我和姐姐一年四季穿布鞋,冬天念书,教室里冷得如同冰窖,两只脚冻的无处躲藏,恨不得扳上来揣在怀里。为了给布鞋里垫一撮羊毛取暖,还得二姐出面。她给碎姐缭毽子,缝沙包。碎姐才给我和二姐一人一把羊毛。羊毛刚垫进鞋窠里那两天,早晨不冷不说,我和二姐走路像踩在白云上,软绵绵,胀蓬蓬的。
母亲在幻想,拥有一页羊毛毡是多么美好富足。她多次给父亲说过,让父亲向大爹张口要,父亲不止一次要过,大爹不开口,不说给,也不说不给。母亲正想着,一只刚从河湾里跑上来的羊,抖了抖身子,水珠落在父亲脸上脖颈上。母亲的梦想被水浇醒了。
正午已过。大姐系着围裙来过两遍了,问母亲什么时候下面,母亲每次说再等等。大姐来到堆起羊毛跟前,乘母亲不注意抓了一下羊毛。母亲嫌她把手染脏,用命令的口气说,趔远些,羊毛带回去落在饭里头,咋吃呢。大姐擀的白面片片,出门时没有洗,手豁缝里还带着一星半点面。片片是苏台人的家常饭,其实就是把手擀面切成菱形状,下进洋芋煮烂的开水里,面熟后倒进半瓦罐炝好的将水和炒好的青菜,抓一把粗盐撒进去,这种时候,姐姐要拿勺子舀一点汤尝尝咸淡,嘴唇嘬两下,如果淡了,再加一捏盐。大姐四年级辍学,已经有两年的做饭经验了。她做饭的口碑在村里流传。妇女们聚在一起逛闲,没有不夸大姐厨艺不好的。一样的白面,看人家女子!母亲听后无不受用,只是脸上不表露出来。大姐的围裙是母亲请人在缝纫机上做的。苏台人把围裙叫护巾,大姐第一次围上带走碎花的护巾,像穿上新衣裳一样高兴。姐姐隔三差五要把护巾洗一遍,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随风飘荡。像少女的心情。
羊洗完了。一时间,树林里全是被铰掉毛的羊,失去羊毛的保护,变得很难看,瘦恰恰地,像另一种生物。大爹很少洗脚,借洗羊的机会,把脚彻底洗了一遍。脚上垢痂泡胀了,大爹一条腿搭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只脚还在水里浸泡着,弯腰,使劲搓拐壶子上的垢痂。陈年老垢被搓成细小的泥条,再滚落进河里,消失不见。靠近拐子的凹陷处,被搓成粉色,再搓估计要流血了。
大爹见我看他洗脚,问我打浇水不,说水热很。打浇水就是游泳,是孩子们夏天最乐意做的事。天气虽然很热,但河水温度远没达到可以打浇水的程度,我摇头说说不打。大爹趁我不注意,来了个鹞子扑食,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捉住,做了个往水里抛的动作,吓得我吱哩哇啦乱叫。我知道大爹不会把我往水里丢,他在吓唬我逗我玩呢。
在我对大爹短暂的记忆中,他这样拋过我两次,一次是洗羊的时候,另一次是老骒马生下小马驹,小马驹满月的时候。大爹就是用这样的姿势将我架到马驹背上,他担心马驹撂挑子,将我丢下来,大手自始自终没离开我的腰。大爹是疼我的,每到周末我睡懒觉不起,大爹就在窗户外喊叫,狗儿,快起来看,上房房顶上一只耽搁娃儿。小时候,不知道耽搁娃儿为何物,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大爹用在我身上的幽默。原来古板的大爹,也有幽默的一面。苏台人把人叫狗儿,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娇惯,另一种是小看或浅看人。大爹把我叫狗儿,很明显是第一种。
大姐第三次来到操场边的土埂上呼唤,洋芋熬成绵糊糊了,好了吗?作为掌勺的,大姐是合格的。她三番五次用这样的方式催家人吃饭,足以说明她是个有担当有责任人的女子。别看她年龄小。其实大姐把洋芋条条早用笊篱从锅里搭出来了。
母亲没有放弃擀羊毛毡的念想。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盼望大爹能发一次善心,将羊毛分她一些,多了不要,擀一页毡的量就足够。母亲盼啊,盼啊,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转眼麦子上场了,豌豆也上场了。八月十五刚过,在外闯荡的堂哥回来了。他这次回来的目的是把大爹一家接走,接到黄河岸边的一处移民区去生活。
没几天,大爹变卖了能变卖的所有家产,包括母亲心心念念的羊毛,只把几间烂塌房留给我们。羊毛贩子收羊毛那天,母亲还惦记着羊毛毡。可惜去年的羊毛全发霉变质,从尼龙袋子里倒出来,满院子充满骚臭味,这种味道只有羊身上才有。羊毛贩子捂住鼻子,用脚尖把羊毛踢了几下,里面白蛆蠕动。大爹嫌去年的羊毛价格太低,没舍得卖,又没有取下来晾晒,才导致生蛆。
变质的羊毛成了细末。堂哥慷慨地用架子车拉出去,全倒进村头的壕沟里了。母亲心疼得直淌眼泪。今年的羊毛一斤四块钱,算是高价了。大爹高兴得眼冒绿光。
卖光羊毛。大爹揣着鼓囊囊的钱包,跟随堂哥去了远方。
多少年已过去,大爹也早已作古。每每有人提起大爹,母亲总不忘她那未实现的梦想。顺带来一句,你大爹做的事绿着呢,把几根羊毛看得比黄金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