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花,盛开在暮春之时,它便是荼靡花。荼靡开最晚,寂寞不争春。从此便有了‘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的感慨。因为荼靡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所以开到荼靡,便有一种烟花散尽的苍凉末世之感。从此开到荼靡就成了一种凄凉的所在,岁月悠悠,荼蘼花谢。还有什么能比这荼靡花谢更添愁绪?
开到荼靡,生命在此时此刻全然绽放,以一种不遗余力的姿态,因为开完之后,春天落幕。它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你要珍惜它这一场耗尽心力的绽放。它的生命太过凄美又短暂,就像纳兰容若短暂又辉煌的一生。他曾经写到:
谢欲荼蘼,一片月明如水。
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
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他就像这荼靡花一样,待到荼蘼花谢,他就在一片月明如水中静静消逝了。他的爱情,曾经也是让人羡慕,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之际也回忆当年:是她静静地坐在窗边,他抬手轻轻地给她画眉,还是她折一枝花款款来,他静笑为她画一幅画,亦或是在灯下夜读,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后来,这场烂漫的花事终究是谢了,这些开到荼靡的记忆到如今都成了最美的相思词。
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场盛大的花事,开得正灿烂的时候却遭冷雨浇头,是“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花开花落自有时,但零落却是让人不甘心的。也曾感叹“谁怜辛苦冬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所谓‘东阳瘦’说的便是南朝梁沈约的典故。沈约是梁时期著名的诗人,开创了一诗体‘水明体’,是近体诗派的先声。他在灭齐的过程中立过功,被任命为尚书仆射,深受宠信。他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纳兰同他一样,都是极具才华的美男子,以沈约自比,既说自己风流才俊,也叹自己身体单薄,不为别的闲杂之事所累,只是春天就快要结束了。
所幸运的是,荼靡花开灿烂之时,他遇见了她,暮春之期。他和卢氏成亲了,从此他们相濡以沫,红袖添香。婚后的生活,是那么的美满幸福。在纳兰后来的回忆中,这段时光是那么的美丽浪漫,令人怀念。这段时光里有“在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的天真烂漫;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温柔缱绻;有“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的娇俏眷念。
这些点点滴滴,就像是荼靡花的片片花瓣,把它们拢在一起写下来就成了最美的纳兰词。这段美好的时光只过了三年,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卢氏生子难产而戛然而止。本来在期待幸福来临的纳兰却遭遇了一场生命所难以承受的失去。他们的爱情虽然只有这短暂的三年,却仿佛耗光了纳兰这一生的幸福。她的逝去像是星星落下,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光亮,许久之后他都走不出来,在廊前花下,仿佛还有她的音容笑貌,在读书品茶时,仿佛她还在旁红袖添香。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望着天上那一轮皎皎的明月,不禁说到“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卢氏的逝去给了他莫大的打击,从此纳兰容若便一个人走下去,对于卢氏的早逝,是他一生的伤痛。后来的后来,他也再娶了别人,但他始终不能忘记卢氏的温柔小意,却也只是把一腔相思一往情深地寄托给诗词,像是荼靡花不遗余力的盛开一样,在这种悲伤惆怅的思绪里,纳兰容若写出了一首又一首凄美的悼亡词。
纳兰容若对于卢氏的爱也像那底死谩生的荼靡花一样,定要不遗余力的爱一场,才好过来这人间走一趟。在这场荼靡花开之后,纳兰的花季或许也没有了,后来的人再是温柔缱绻,也都不是她。曾经以为美丽的鲜花会一直常开不败,人生也该是一直灿烂辉煌,可在卢氏去世后,纳兰的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一片寒冬,身在红尘陌上,却只有寒冰之感,心却还徜徉在那荼靡花谢的落英缤纷之中。
这个写出“人生如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词人啊,在这以后,他所遇见的一朵又一朵的花儿,看见过一季又一季的花开,始终都忘不了当年看见的第一场荼靡,荼靡花谢后,春季也就结束了,他的爱情也在这一场荼靡盛会里死亡。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无尽的相思意中,又迎来了暮春。纳兰与一众好友聚在花下,看了最后一场花开: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这夜间开放的夜合花,是这样的浓烈张扬,让纳兰恍惚以为是那年初见的那场荼靡花又开了。恍然间,他似乎明白了,这或许是卢氏在等他一般。几天之后,在卢氏去世的同一天,本就病弱的纳兰容若溘然长逝,这仿佛是生前他们约好的一样,如今,他赴约而去。她以这一场盛开的荼靡来迎接他了。
荼靡花开尽了这个春季的最后一场花期,在那白色的荼靡花中,仿佛看见了那携手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