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怀念母亲的文章名篇(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折折皱皱的老皮在母亲瘦弱的身上松松垮垮地吊着,如果不是最后的浮肿开始向脚部蔓延,母亲早已形同干柴了。躺了三个月的母亲,已经不能进食了,吊瓶那细长的针管成了维持她生命的最后的补给线。谁都知道,这细细的针管对于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后事是在大姐的主持下背着母亲悄悄准备的,因为母亲生的欲望一直很强烈,因为我们兄妹一直抱有幻想等待奇迹发生。今天,我给她喂了两勺奶后,她有气无力地说,二子,娘还能站起来吗?我忍着泪说,娘能,娘什么时候服过输?三十三年前患那场大病时,人人都说娘不中用了,最后娘不是也扛过来了吗。娘笑了一下,那笑只是在嘴角上一绽,瞬间就溜走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娘合上了眼睛

六妹告诉我她刚给娘打了杜冷丁,娘会睡一觉的。我问,那东西用多了是否有依赖性?六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娘喊疼咱就用。

六妹是父亲的遗腹子,是父亲去世三月后来到我们家的,排行老八,在女孩中排第六,因此,我们一家人叫她“小六”。娘给这个老生闺女儿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玉红。可是我们都叫这个大眼睛的妹子“小六”,娘开始纠正了几次,后来寡不敌众,也就默认了,再后来母亲居然也喊她“小六”了。

六妹的第一声啼哭,撬开了娘母爱的大闸,亡夫的悲伤让小小的六妹给冲淡了许多。刚出生那会儿,六妹如同一只剥了皮的猫,肉肉的红红的,蜷缩在娘的身边。娘一脸的疲惫,大姐一边用湿软的毛巾给娘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对我说,挎上篮子,找保管员二叔要几斤谷来,又吩咐二姐,你也去,到碾上轧成米。

每年秋后生产队总是要留下一担谷,谁家女人生娃子,都要给十斤谷的。名其曰:月子粮。

至今我还记得,在仓库的门口,保管员一声长叹说,唉,遭罪啊。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对保管员的话还听不懂,但是我感到他对六妹的到来好像不太欢迎。

就在娘长声短气地喝下两大碗小米粥后,老葛家的上门了。娘支走了我们,同她独自交谈,之后,娘才把大哥和我叫到床前。娘说,她打算把六妹送给老葛的大闺女,她家境好,男人在矿上当工人,三个儿子,没有闺女,六妹去了她家比跟着我们要享福。大哥摇摇头。娘又问我,我没有说话,拿起板凳就打老葛家的,在娘的呵斥声中,老葛家的仓皇逃走了。我看见娘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淌下来。娘苦笑了一下,那笑跟今天的笑很相似,只在嘴角上一闪就消失了。

娘说,玉红啊,你两个哥哥都想留下你,娘就把你当只小狗养着吧,只是你要吃苦了。玉红?显然这是娘早就给她起好的名字,娘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将她送人。爹刚走了仨月,六妹就来了,娘哪里舍得啊,显然,她只是试试我们哥儿俩的态度。在娘的意识里,大姐虽说是老大,但她是女人,家里的大事必须由男人来主裁,尽管我只有十二岁。

六妹来到我们家时,村里还吃着大锅饭,生产队的粮食是按人工分配的,人四工六。我们家没有劳动力,尽管娘带着姐姐天天下地出工,却只能挣大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分到的粮自然就少,一年到头地瓜干都得算计着吃,只有过年才吃上一顿白面的饺子,六妹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那个村分散在石岭上,地瓜是主粮,六妹张口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地瓜。那是娘大病住院期间,没有奶吃的六妹饿得直哭,我跟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捣成糊状,一勺一勺地喂她,直吃得六妹向外漾食为止。大病初愈的娘看看小肚子滚圆的六妹,一脸苦笑,她抱起六妹亲了亲说,六啊,吃吧,吃饱了就能活下来。唉唉,要是你三舅不闯关东就好了,他能挣一个劳力的工,咱们家就能多分几斤细粮,我家的玉红就有馒头吃了。放下六妹,娘无助的目光望一眼北方的天空,她喃喃地说,也好,闯一闯兴许还有奔头。

娘说的三舅是她的同胞兄弟,是爹娶她时的“赠品”。

爹活着的时候有时跟娘开玩笑,说,娶你倒好,娶一个还赠一个。娘就说,拉倒吧你,半老头子,你是赚了便宜还卖乖哩。爹就嘿嘿地笑,半老头子怎的,照样儿女一大窝。

娘就红一下脸,说,你能,你有本事。

娘是江苏人,她嫁给爹时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那个时候,爹的前妻去世。他是别了故乡一路行医南下的,在灌南县,爹开了家医院,同时收下了识文断字的大舅做他的帮手。爹有一手医治外伤的绝活,他熬制的膏药是治疗疮、疖的拿手戏。那年日军已经占了南京,各派力量都需要爹的膏药,爹的日子过得不错。姥爷姥娘双亡已经十年了,除了已婚的大姨外,二姨三姨匆匆嫁人了,二舅送给了一个无儿户,家中只余下娘和三舅了,靠大姨养活的娘长到十五岁了,这时的娘面临着人生的第一道坎。在大妗子的主持下,把娘许给了爹,那时,爹已经三十六七岁了,娘却只有十五岁。娘的姥娘看不下去了,说,小四太小。妗子一口否定了,小什么小?过两年不就大了吗?再说,人家老杨有手艺,跟了他,还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大妗子忘了爹也在长。

从小就和三舅相依为命的娘看透了妗子的用心,她抱着七岁的三舅对妗子说,告诉他,我可以嫁过去,但是他必须答应养活我三弟。娘的条件正中妗子的下怀,妗子乐得屁颠屁颠的,她竭力撮合爹的婚事去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娘的婚礼极其简单,她一手拎着一只红包袱,一手牵着七岁的三舅走进了洞房。

数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我费尽周折,把分散在三省四县的二舅、三舅、大姨、二姨他们接来,同母亲团聚了,这是自娘出嫁以来姐弟们的第一次团聚。九十高龄的大姨站在爹的坟前,老泪纵横地对我们说,你爹是一个善人,是一个好人啊。

大姨说的善和好,是否与爹娶一送一的壮举有关呢?

按照娘与爹最初的设想,等三舅长大成人,爹要给他娶上媳妇,盖上房子的,当时就爹的实力而言做到这些不是困难,可惜事态的发展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爹那个红红火火的小医院只经营了四年,在大姐三岁那年,倒闭了。

娘说,人啊,能抗住天灾却抗不了人祸。娘说的人祸是国民党。国民党占了涟水城后,新四军北撤了,战事暂时平息下来。这时的娘在医院里帮爹收钱。那天,国民党的一个团长捎话给娘,说要留爹做军医了。娘一听就知道坏事了,就托了一个当地的头面人物找到那个团长,团长一副官腔:为党国效力是国人的义务,杨医生一手好手艺,国军正缺这样的人才。说什么不放。最后,码儿加到一万大洋才松口。放爹回家是在娘送去五千大洋定金之后。

晚上,娘给爹说,咱得逃走了,今天这个团长的事咱可以应付,明儿个来个旅长、师长你拿什么应付?爹没有想到比他小那么多的娘看事却比他长,他同意了,准备连夜过河北逃。其实爹的行踪早在那个团长的眼线之内。

娘抱着大姐,爹提着行医的器具,三舅背着半袋子吃粮和银圆,匆匆跨上了海盗的木船,船刚起航,一个班的国军就赶来了,那个被爹救治过的海盗指挥下属拼命护航,才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但爹脖子上中了一弹,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这个漏水的洞给爹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我记事起,爹就不止一次地说,这国民党,连强盗都不如,强盗还讲究个信用呢。国民党不败,天理不容。每每这时,娘就说,知足吧,能过成一大家子人就不错了。爹就“嘿嘿”地笑,说,也是,那子弹要是向上或是向下几寸,咱这家子人就没了。

娘到达爹的故乡时,刚赶上分田地,一家人就有了一份田。爹说,我不会种地,只会看病。于是杨家庄就多了一个诊所。

父亲的诊所开得不错,收益也大增,可惜随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财产了,爹就做了一个不下地的社员,挣的是工分,日子就不那么从容了,于是结婚时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了,但是娘和爹还是咬紧牙关为三舅建了三间房,让三舅自立门户了。后来,由于我们兄妹不断增加,爹越来越老,挣钱养家的能力也就越来越差,三舅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爹去世的那一年,三舅已经三十岁了,光棍一身的三舅,看一看我们高高低低的七个孩子,望一眼大腹便便的娘,一声长叹,终于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独自闯关东去了。

那天早上,娘照例烧一锅地瓜汤,用豆面炒了锅地瓜秧菜,让我去村后喊三舅吃饭。三舅的三间房子是没有院墙的,四周是栅栏,上面爬了不少豆角,柴门关着,我怎么喊也没有回音,隔壁的歪嘴女人说,二子,别喊了,告诉你娘,你舅闯关东去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娘时,娘呆立无语,手中的铲子滑下来,掉在地上,行动不便的娘一腚坐在院子里,泪水顺着面颊流成小河。娘说,走吧走吧,不怨你舅,是我们没有兑现诺言,先对不起你舅的啊。

娘说的我们指的是爹。

那时候,大姨没有收养三舅,二姨、三姨、大舅更没有这个打算。对一个多余的毛头小子,谁都不愿意收留,在那个时代,收留一个小子意味着什么,谁都心中有数,唯有娘收留了。大姨说,那时她也想收留三舅,可大姨夫没松口;大舅也想过,可大妗子的眼一瞪,大舅的一切计划就土崩瓦解了,母亲做到了,那是因为有爹。

爹是在海盗的船上养好枪伤的,爹本来就有医治外伤的手艺,他的枪伤一个月后就好了,海盗派人护送爹一行进了山东地界方才罢手。爹进村时就闹出一个笑话。二大爷说,小子,混得不错,儿女双全啊。十一岁的三舅蹦起来,指着二大爷说,你是他儿!三舅一口南蛮子腔,引得小村人呵呵地笑。

爹的卫生所是人民公社那一年归公的,后来,公社里办起卫生院,爹就被调到医院里去了,可是爹待不住了,他最多在那里住一个晚上,之后就像屁股上抹了油,怎么也坐不住了,第三天傍晚就急着往家里赶。别的医生就嘲笑他,老杨啊,知道味了吧,这就是娶个小媳妇的下场。爹就笑。

正是因为爹的 “待不住”,医院才决定在我们村设个卫生所,爹高兴得直乐,可是他哪里想到,留下来的人后来都成了吃国库粮拿工资的医生,唯独爹一辈子做了一个吃工分的村医。在后来的艰难日子里,大哥曾埋怨过爹,说,你要是不三天两头往家跑,不也吃国库粮了,我们一家子也跟着沾光了。爹的脸就拉长了,说,你懂个屁。大哥说,我是不懂个屁啊,可我懂得馒头就是比窝窝头香哩。

三舅与爹的关系,是随着三舅的长大而渐渐僵持起来。

那时,爹是打算收三舅为徒,在这之前,爹在江苏有七八个徒弟,其中包括大舅。就在这时,刘家寡妇领着十五岁的儿子上门了。刘家寡妇在村里是小户,男人病亡后留下一对儿女,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寡妇晓得人要一辈子有饭吃,就得会门儿手艺才成,于是他们盯上了爹。那个十五岁的小子特别精明,头磕得“梆梆”响。站着的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这一大一小的举动最终打动了爹。爹说,怪可怜的。不过我也给你约定,等你学成了就教我家的老大,我这个身子怕是等不到儿子成人了。

卫生所是村里的,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三舅就失去了机会。对父亲的选择,三舅是不满的,这种不满情绪随着三舅的日渐成熟而走向公开,走向爆发。

三舅到了该成亲的年纪,父亲和母亲却因为儿女众多而积累了太多的衣食之忧,这种忧虑让他无力顾及三舅,而跟三舅几乎同龄的徒儿因技艺在身而结婚生子。三舅开始埋怨父亲。开始母亲是中立的,母亲加入三舅的阵营完全是由于徒儿的背叛,那个曾把头磕得天响的少年终于在十几年后成事了,父亲的威望成了他出头的障碍,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排挤父亲。那天,生了一肚子气的父亲回到家时,三舅正向母亲诉说着一肚子的委屈,母亲破例没有给父亲做饭,她看了爹一眼说,报应,谁叫你是好歹不分哩。三舅说,姐夫是狗咬吕洞宾。父亲破例没有发火,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三舅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想起了那个未兑现的承诺,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这是自结婚以来母亲的第一次埋怨。

爹在外受徒儿的气,在家受三舅的气,在这种郁闷中,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尽管母亲每天早起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父亲烧一碗面汤,有时做一碗蛋花,可父亲毕竟老了。母亲知道,此时初中毕业的大哥跟父亲学医的可能性不大了,她想起公社管教育的一位姓魏的副书记来,她说,老魏女人的九头疮不是你治好的吗,给他说说,让老大去大学学医吧。父亲是不愿求人的。母亲发出最后的通牒:你不去,我去!

那时候兴推荐上大学,大哥就这样进了临沂卫校。大哥走后,父亲一下子病倒了。因不卫生的注射引起的屁股溃烂,让父亲吃尽了人间的苦难。父亲死于双臀溃烂引起的败血症,他走的时候一米九的块头瘦得不到一百斤。

母亲总是固执地相信是徒儿害了父亲。

母亲,四十六岁的母亲,身后站着七个孩子,她束手无策,村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将一根腰绳捆在徒儿的腰上,说,给你师傅披麻戴孝!面对一身孝装的徒儿,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她只是拉住我的手咬咬牙说,二子,记住他!

父亲走得太突然,一向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母亲,还没有任何主家的思想准备。

从此,母亲从父亲的背后走出来,走向前台,主持一个大的家庭了。

埋葬了父亲,村里的长辈们对母亲说,你啊,这日子怎么过呀。母亲扬起头,说,慢慢熬吧,孩子们总有长大的时候。

父亲的离去让母亲彻底失去了依靠,三舅的不辞而别让母亲失去了得力的倾诉,那个信誓旦旦把师傅师母当父母养的徒儿的反目,让母亲感到人世间的凄凉,面对一群孩子,她是那样无助和无奈。

长夜里,我们时常被母亲哭醒,尽管母亲的啼哭是那样地低细,如同蜜蜂的嗡嘤,当我们小鸟似的依偎在母亲的床前时,母亲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你们起来干什么,都去睡吧,娘也困了。

我说,娘不哭我们就睡。娘一本正经地说,谁说的,娘可没哭,二子你记住,娘的眼泪是不会随意掉的。

娘说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从没听见娘的哭声。

在农村,没有了男人的家庭是相当受气的。

我们村地处山区,地瓜是我们的主食,父亲去世后,生产队每次分地瓜,我们家总是最后一份,分到我们家的地瓜小且掺着坷垃,这时,田野里所有人都走光了,唯有母亲一声不吭地在一盏孤灯照耀下,带着我们收拾那堆地瓜。每每这时,我就气愤不平,破口大骂,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这时娘总是叹一口气,摸一摸我的头,说,二子,不怨人家,是咱家的日子过低了。

不仅分地瓜,领救济粮时,我和姐姐去得最早,可总是最后一个领。有一回,上级返给我们的粮食是玉米,那可是个好东西啊,望着金黄的玉米堆渐渐矮下去,我忍不住叫起来:该我们家了,比我们晚来的都领了。喊号的会计翻眼说,越是不出工的领粮越紧。我知道他是笑话我们没了父亲,我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指着会计的鼻子喊:你老婆那年脚上长疮,路都不能走,要不是俺爹,早成瘸子了。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要是俺爹活着,你敢欺负我们吗?我说的是事实,会计的脸涨红了,其他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就在我得意时,娘一个巴掌打过来,我的脸上立刻起了血红的手印。娘没有理睬我,她笑着给会计赔礼:孩子是吃屎的,他三哥你大人大量,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婶子给你赔礼了。会计讪讪地:我才不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哩。

回到家,我还在掉泪,我说,娘,他欺负咱家不是一回两回了。

娘说,我知道。娘一把拉过我,用比砂纸还粗糙的手掌在我脸上揉着,低低地问,还疼吗?我摇摇头。那一刻,我感到娘的手特温特软。娘说,二子,你知道人家为什么老是看不起咱们,动不动就欺负咱们吗?我说,知道。娘说,知道了你就该知道你怎么办了。我分明觉得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爹在世的时候,生产队分粮、分柴,我们家总是头一份,队长说,先给杨先生家称出来,接着派两个人送到我们家,如今,爹走了,这头一份成了徒儿家的,我们家就成了末一份了。这巨大的反差娘怎么受得了?我相信,娘对会计的笑就是心在哭。

如果说这些冷凉母亲还可以承受的话,那么哥哥的婚房就让母亲无法承受了。大哥到了结婚的年纪还没有新房,爹留下的几间草房显然不够我们一家住的,况且那冬天进雪、夏天漏雨的破房嫂子是不会进门的。

娘给小妹喂完奶后,就递给二姐,她找村长去了。村长说,大嫂,这盖房可不是件小事,就是料备全了,你还得操心哩,何况你家什么都没有。娘说,我三兄弟的房子做了学屋,村里能不能给我家一点补助?村长一拍脑袋说,这是个借口。村长当场答应补给我家一些房料,一些石头。为此,娘感激了他一辈子。

娘开始造屋了,她拿出藏在柜子里的布包,抖抖的手一层一层地解开,是一包银圆。娘说,从江苏北逃时,她让三舅背了一百块,一路打点就剩下这二十块了,原打算你们兄妹一人两块压腰的,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银行变成钱吧。那工夫,一块银圆能换人民币十元钱,很贵的。母亲最后还是留下两块,说,就给你媳妇留两块吧,说完,娘用破手巾包了包,放进我的书包里,娘一直把我送过村前的小河。

哥的新房落成的那天,娘把全部细粮做成馒头,让我打了十斤散酒,做了几桌菜,招待帮忙的邻居。娘左右敬酒,十分快乐。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娘破例没有早起,太阳一竿子高时,娘起床了,她喊我:二子,跟娘去村后。村后是大哥的新房,娘扶着我绕着新房看了一圈后,说,二子,娘的头有些晕。说着就倒下了。

文如大哥正好下地回来,他一看情况,背起娘就去了徒儿的诊所,到达诊所时,娘已经不能说话了。徒儿摇摇头,说他治不了。文如大哥喊来几个壮汉,用一张木床抬着娘去了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也治不了娘的病,娘被转到地区人民医院。

文如大哥返回村时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他对我说,二子,你娘没事的。我回来借钱,明天就走。我说,大哥,我家没有钱了,就剩下二 ……文如大哥摆摆手,你看好你几个妹妹就行了,钱的事情你莫管。

爹走了,娘病了。我跟二姐转眼就成了这个家的大人。

六妹饿得直哭,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用筷子捣成泥状,喂她,六妹吃得特卖力气,一会儿工夫,就吞了一碗。十八年后,六妹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二姐总是说,“小六”比猪都好喂,能不长个吗?

娘出院那一天,我背着六妹,二姐领着三、四、五妹早早地站在小河边,像一群小鸟。村长看了我们,掉下一串泪,他说,福堂大哥,你这是作孽啊。福堂是我爹的名字。

娘一过小河,就喊我:二子,快把玉红抱给我。玉红就是六妹。六妹一见到娘就本能地找奶吃,可是她不知道,娘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就再也没有奶水了。从此,六妹就跟大人一样吃起粗饭来。

娘出院后,农村实行联产计酬承包责任制,从此,我家的饭桌上一成不变的地瓜终于被粮食代替了。

大病后的娘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她的左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不能蒸馒头,不能包水饺,不能擀面条,娘却发明了炕饼,这种面发后,用一只手拍打出来的厚厚的饼,在娘的手里变成了我们兄妹爱吃的食品。我家分有十亩地,大哥分家后,还有八亩,那个时候,农村种地靠牛耕,我们家没有男耕手,邻居就劝娘,让我下学耕田。娘摇摇头,说,二子得读书,现在兴考大学哩。邻居再三劝说,娘很神秘地告诉她,她找先生给二子算过命,先生说这孩子命好,不扶犁不拿镰,划拉划拉就挣钱。邻居不再劝说。

我家虽然没人耕田,地却总是最先耕好,这是母亲的算计。每年开春,娘就抢在别人动手前找人耕地,娘舍得花钱,每天都做满桌子菜,炕好多大饼。娘总是说家里做好饭,田里不用看。就这样,母亲带着几个女孩子种田,硬是让我坚持读了高中。一九八〇年,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成为全村自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的学校是不收学费的,管吃,管住,一月还有三元的补助。娘坐在椅子上,接受全村人的贺喜,那时候村里都穷,但全村人这个五毛、那个一块地给我凑齐了路费。最该来的徒儿却始终没露面,我走前的那天晚上,娘把院门开到半夜,早上,娘让二姐擀了面条,自己去文如大哥家买了一斤豆腐,做了两个菜,六妹摇摇晃晃地过来,我给她盛了一碗,娘说,不行,这第一碗是你的,进门饺子出门面。

我含着泪吃面。娘说,不许哭,你上大学了,这是个大喜事,于是我就含着泪笑了。六妹吃着娘炒的豆腐,高兴地咧着嘴,一副贫相。娘说,好好混,等你出息了,帮帮你妹妹。十七岁的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早饭后,娘领着五妹抱着六妹,二姐帮我背着行李,三妹提着包,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向村前的小桥走去。娘一脸笑,她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也有一种成就感。村里人同娘打着招呼,娘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我看见徒儿正在坝下的菜园里拔菜,显然,娘是说给他听的。

年假前,我们班的女生把吃不了的馒头切成片,晒干后给了我半书包,显然,她们从我那穿了一个冬天的单鞋和一身不变的服装中看出了我的困窘。她们说,文学,你若不嫌弃就带回家吧。我知道他们是在给我一个接受的台阶。

那年冬里下大雪,我们公社的土路早就不通车了,省下的一块三毛钱的车费,正好给娘买了一双皮手套,娘的左手因供血不足时常发凉。

一百多里路,我们几个用脚量着,从早上走到夜里九点多钟。那时山村还不通电,雪夜里的山村一派黑暗,煤油灯光是那样地暗淡,过了小桥我还是看见了家里的灯光,娘肯定是在等我。

当我含泪扑打柴门时,我听见娘喊了一声:“小三,你二哥回来了!”

娘拍打掉我身上的雪花,说,喝碗热汤,咱就吃饭。六妹早把馒头干嚼得天响,她天真地说,哥,娘说你回家就给我饼干吃,真香。我想哭,却忍住了,娘端上一盆山蘑菇炖的猪肉。六妹趴在我的耳边,说,昨天就烧了,娘不让吃。我给她盛上一碗,“小六”吃得一嘴油,几个妹妹,吃着馒头干和肉菜,说说笑笑。娘迟迟没有动筷,油灯下,她一脸微笑着看着我们兄妹的贪吃相。

饭后,我给娘戴上皮手套,娘一个劲地说,暖和,暖和。末了,娘问:“多少钱?”

我说,城里的东西便宜,才五毛钱。娘直摇头,说,贵了贵了。

吃得肚子滚圆的六妹,把那包馒头干抱到自己的被窝里,睡熟了,小手还攥着书包带子。四妹五妹却在她熟睡的空间盗出十几片来。

我很后悔,应该给她买两包真正的饼干的。

娘已经有几年不落泪了,是六妹的一次追问让她流下一串泪水。

那一年,我已在中心完小当副校长了,六妹也上小学了,放了学,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她说,二哥,爹什么样?我告诉他,爹很高,是个大个子,黑脸膛。我觉得奇怪,问她,你怎么想起这事?她不说话了。

回到家,她问娘,俺爹什么样?娘说,你爹是个黑大个子。

六妹拍着手说,这回我上关东就认得爹了,黑大个子。六妹从会说话,娘就告诉她爹闯关东赚钱去了,前些年,她老是喊着找爹,也许年复一年的失望吧,最近一年不嚷了。六妹的话让娘发呆,我看见她脸上有了两行泪,就劝娘,“小六”说话没边没沿的,娘你别往心里去。娘说我是挂念你舅,快十年了,音不响信不来的,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

母亲想念三舅是情有可原的,三舅从小就跟着她,一直生活到三十岁。

我说,娘你别急,听畔庄的老颜家说,前年他在吉林和龙见过三舅,我打听好地址就发封信过去。娘点点头,她说,你们不要记恨你舅,他是绝望了才闯关东啊。你爹要是不教那个狼羔子,收你舅为徒,也不至于到今天啊。

我给三舅发了十多封信,年底三舅终于回信了,从字迹上看,显然是个小学生代笔。我念给娘听:“四姐,见字如面,请原谅三弟的不告而走,这些年一直想给姐写信,可我怕四姐生气。四姐,我在和龙很好的,请四姐放心,这几年,家里公事多,开销大,等手头宽裕了,我就回关里看你。三弟,张开军。”

十年了,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除了那年我考大学。娘一连让我念了三遍,她说,听话音,你三舅好像也一大家子人了,混得不赖啊。我想,娘只顾高兴了,她忘了,三舅闯关东才十年,怎么会一大家子人呢。娘自言自语,公事多,开销大,要不是孩子多,哪来的公事?哪来的开支?这样吧,以我的口气给你舅写信,你结婚时让他回来陪大客。娘舅嘛,天生就是陪大客的,他不来可不行。

三舅终究没有成行,他派三表妹跟二姨家的表哥一块儿回山东,参加我的婚礼。娘一把拉住三表妹的手,左端右详,仿佛得到一个稀世宝贝似的,可娘端详了大半天,从亭亭玉立的三表妹身上也没有找到她三弟的影子。娘的脸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异样来,晚上,安排表妹住下,娘对二姨家的表哥说,告诉我,你三舅是怎么回事儿?表哥对三舅的事了如指掌。三舅闯关东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年龄使他丧失了婚姻的优势,后来村里的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年轻寡妇就带着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嫁给了三舅,条件是三舅给她的儿子建房娶媳,这个寡妇就是三妗子,三妗子过门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排行第六,叫六子。

六子,小六 ……娘唠叨着,脸上就有了满意的笑。

表哥还告诉她,四姨,俺三舅命不孬,摊上一个好女人,他们家人口多,饭食从来都是两样,一日三餐,三舅吃的都是小灶,妗子带着一帮孩子吃大锅。这些年,三舅又娶儿媳妇又嫁闺女,可忙哩。娘问:你舅和那些孩子合得来吗?表哥说,也邪乎,那些孩子都怕他,都听他的。

娘就放心地点点头,她说,遇上个好女人是一辈子的福气,你舅有福啊。

表妹回关东的前一夜,母亲把山东土特产包了一包又一包,反复叮嘱表妹,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说的,让他好好照顾你娘,你娘不容易,拉扯一大家子人哪。告诉你娘,让她抽空回一趟关里。我想她。

我知道,娘心里装着她的三弟,可她一句关心三舅的话都没说,我想也许正是娘的叮嘱才促成了三年后三妗子回关里的行动吧。

那次住院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主持着一家人的生计,维护着一个大家庭的正常运转。母亲讨来许多偏方,煮药草洗浴,喝中药,找神婆许愿,几年下来,虽说减轻了许多,但并没有根治,不过,母亲能生活自理了,那只左手虽然残了两个指头,但终归能帮着右手干活了,这对母亲来讲是个巨大的收获,只是母亲从此体弱多病,一年总要挂数次吊瓶,一月总要吃几次药的,多亏了大哥是医生,治疗起来方便,后来大哥做了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更有时间为母亲输液了。

一九八九年,我被调到县城工作,那天,我跟母亲辞行,母亲说,你现在出息了,该办办你妹妹的事了,停了停说,我观看几年了,你命好,摊了个好媳妇,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娘决定把四妹嫁在本村,以图将来有个照应,其余三个就成了我必须解决的难题,那工夫不像现在,进城工作首先得有一个非农业户口,才有招工的条件,好歹县里每年都有一批农转非指标,我就托关系找门子,两年工夫把妹妹们调出农村,招工当了工人。至此,母亲才真正地挺直了腰板,可母亲还是那样,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村里谁家有事,母亲都会随份子,小到孩子满月,大到儿娶女嫁,母亲都是第一个到场,出于对她的尊敬,母亲总是被安排坐上席,就像父亲当年的时光。母亲饭量小,她对鱼肉并不感兴趣,席上只吃那么一点儿,可是她却给这个夹筷子肉,给那个夹筷子鸡,忙个不停。母亲不仅关注每一家一户的小事,村子里修路,她就打电话让我们回来捐款。娘说得有道理,你们都坐上小车了,这路修好了,咱家沾光最大啊,再说了,你们都是吃村里的地瓜、喝村里的水长大的,村里事你们不参与人家笑话。那次修路,我跟大哥是唯一的捐款人,娘为此高兴了好长一阵子。

娘一辈子都在宽容,可有一个人她到死也宽容不了,这个人就是爹的徒儿。

母亲七十岁时,我们兄妹八人带着十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浩浩荡荡地回村给她过七十大寿,那天,我们杀了一腔羊,办了四桌酒席,打算让娘好好乐一乐。

那天娘好高兴,就在她同六妹的儿子又亲又闹的时候,徒儿两口子进门了,娘的脸立刻没了笑容。

我知道娘的脾气,虽说娘不识字,可她一副好口才,用老村长的话说,她是伶牙俐齿,口口见毛。加上娘脑子好使,反应快,一旦发起脾气来,准让人下不了台。我赶忙打圆场接过徒儿的礼物。

娘却威严地喊了一嗓子:二子,扔出去!

一院子人立时肃静下来。

徒儿两口子面面相觑,两人一脸笑容地说,婶子,你生气啦?大哥也帮着打圆场,唯有娘一言不发。良久,娘说,你们说完了?那就一边站着去。

娘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两口子啊,唉,让我说什么好呢,现在想起你师娘了?晚啦!二十三年前你们干什么去了?那时候,你们但凡有两寸人肠子,空手到我的床前说句话,也不亏你师傅疼你一场啊。现在我不缺那口吃的,儿子闺女都挣钱了,不稀罕你那仨枣俩核桃。今儿个算给你面子,你媳妇可以留下,你提上东西给我滚出去!

娘的七十大寿原本打算热热闹闹的,徒儿的出场冲淡了欢乐的气氛。

席间,娘严肃地对徒儿媳妇说,他嫂子,不是我发脾气,二十三年了,他没给师傅上过一次坟,烧过一刀纸。那年我差点完了,他始终没到床前说一句人话啊,我缺你们那点儿东西吗,我要的是人心!人心啊!

宴席散后,娘说,二子,把你带的好酒、好茶搬两箱给你哑巴哥送过去。娘说的哑巴哥就是文如大哥,十二年前,他因喉癌做了切除手术,从此失去了声音,村人就喊他哑巴。娘发话了,老村长作古了,咱家欠他的情,你大哥还了,二子,你记住,只要你哑巴哥还在,逢年过节别忘了给他买箱酒,他爱喝一口。

我爽快地答应了,指挥着侄子去车上搬东西,娘严肃的脸才舒展起来。

步入老年的母亲记忆开始衰退,可一年中的两个日子她记得特别准,总是提前三天准时给我打电话,这两个时间一个是父亲的祭日,一个是她的生日。

每逢父亲的祭日,她总是炒一盘花生米,煎一盘豆腐,然后备一盘口酥。有一回,我从城里捎回烤鸡,打算做祭品,母亲硬是给换掉了,母亲说,你爹的口味我知道。那年我的儿子考上大学,回家上坟,这是母亲定的规矩,只要我们家的孩子考上大学第一个要办的事就是去祖坟告诉爹。轮到我儿子考上大学,我们兄弟两家的四个娃算是考完了。那天,我刚给爹叠纸钱,娘就开始炒菜了。儿子说,奶奶,咱有现成的食品啊,拿上几份就行了。娘说,你爷爷那口味可挑剔哩,你们弄的那些东西,他吃不中。儿子就笑,说,奶奶,爷爷现在还能尝出你炒菜的味儿啊?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能!上个月你爷爷还托梦,说他发馋了,想吃煎豆腐,一接到梦我就晓得你这个大学准考上了,果不其然。

儿子说,神气,爷爷是神仙啊。娘说,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命,死后理当成仙哩,这是造化。过会儿你和你爸上坟时,给你爷爷说你考上大学了。儿子说,只要爷爷听得见我就说。娘说,听得见,听得见,你爷爷那个耳朵灵得很,他六十三岁那年,夜里下着瓢泼大雨,西庄上牛大他爹得了绞肠痧,牛大只敲了两下大门,你爷爷就爬起来了。

娘说的不假,父亲病倒在床上,还让大姐扶着给一个女孩割了一个拳头大的囊肿哩。

二〇〇八年,六妹的工厂倒闭了,她成了一名下岗职工,母亲对她说,要是城里不好混,你就回家种地吧,如今种地啊不用交税了,国家还给粮补哩,再说,农村户口的娃子连学费都不用交哩。六妹就笑,好不容易进了城,说什么也不回来,就是打零工、卖青菜也不回农村了。娘反对,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得就像下饺子,住得又高接不着地气。六妹说当初不是你让二哥操心费力把我们弄到城市去的吗?

娘就笑,说,那你想干什么?

六妹说,读卫校,学医。

娘睁大了眼睛,什么岁数了,还上学啊。

六妹说,现在城里人啊,跟你这么大的人还读老年大学呢,我算小的了。

娘的头摇成拨浪鼓。六妹说,你别不信,等我学会了,万一你病了,好侍候你啊,娘哈哈地笑了,说,俺六啊想拿娘练手艺哩,告诉你,娘好着哩,你甭打娘的主意。说着娘儿俩都笑起来。

然而,才三年啊,死亡的盛宴就从门缝里塞进请柬,娘在剧痛之后,突然倒下。现代化的检查报告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手术的可能性已经达到了零。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对我说,听我一劝,别花那冤枉钱了,老人家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回家守着尽尽孝心吧。没几天了。

我的泪哗地一下就淌下来。想想娘一生的苦难,我的心怎能不疼?娘十岁上死了父母,她带着三舅东家一顿西家一口地活下来,十五岁上就带上弟弟嫁人,四十多岁守寡。一个女人带着八个孩子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熬到六妹做了妈妈,刚到享福的时候啊,无情的死神却不给她享受的机会,上帝啊,你不公平啊。

父亲的旧坟边又起了一座新坟,母亲又和父亲在一起。站在鲜活的新坟前,想想娘苦难的一生,我想起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条河,是深是浅都得过;人生就像一杯酒,是苦是甜都得喝。

分享本页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