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七首·其四

唐代： 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首王昌龄的《从军行.其四》，是小学生必背唐诗之一，也被收录在了第三期的《古诗词趣读与写作》课程教材里。最后两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成为了名句，其中“穿金甲”里的“穿”被解释成了“磨穿”的意思，即边塞将士身经百战磨穿了铠甲。真是这么解释吗？苏老师又要有异议了。

单是看“穿金甲”这三个字，无疑“穿”就是“穿衣服”的意思。当然，我向来的观点是一句诗的解释要放在整首诗里面看，毫无疑问半句诗首先要放在整句诗里看。多了前面“黄沙百战”四个字，至少有四种可能性：第一，还是“穿衣”的意思；第二，“金甲被黄沙磨穿”，按照目前教科书的解释；第三，“穿过”的意思，即漫天黄沙因为颗粒细小再加上“百战”所以一点点穿过了铠甲的缝隙里。第四种解释就是：原本穿的是铁甲，因久经战场风沙，黄沙粘在铁甲上好似穿“金甲”，这句就成了比喻句。若是第二种解释就是夸张句，哪一种更接近诗人的本意呢？

在唐诗里的“穿”，除了与衣、甲有关，其余的“穿”，要么是“穿过”、要么是“穿透”，几乎没有“磨穿”的意思。这一点很重要，这也是我在古诗词解析的系列文章中一个重要观点：如果一个字或词在同时期的诗中绝大多数都是一种意思的时候，某一位诗人的某一首诗中的同样字词却作别的解释的概率是很低的。即便是某位诗人别出心裁，也不会只出现在一首诗里，而且以当时诗词的流传度来讲，必定会有人跟风的。

既然从这一首诗里难以判断“穿”的真正含义，那何不从王昌龄整个系列的《从军行》七首里找些线索呢？

（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

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

无那金闺万里愁。

（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三）

关城榆叶早疏黄，

日暮云沙古战场。

表请回军掩尘骨，

莫教兵士哭龙荒。

（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五）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六）

胡瓶落膊紫薄汗，

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

辞君一夜取楼兰。

（七）

玉门山嶂几千重，

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

马踏深山不见踪。

以《从军行》整套诗来看，除了一、二、七首里没有明确的特定人物之外。三到六首里其实都有一个主要人物贯穿其中，就是“将军”。第三首里“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中的“表请”就是“上表请奏”，这当然是将军能才能做的事。第五首里“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中“前军”就是“先遣部队”，抓住了敌人头目向谁汇报呢？当然是向将军汇报。第六首里“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是指皇上派使者星夜传诏将军，并赐予尚方宝剑。将军见诏如见君，辞君（受诏）后率兵奔赴战场，一夜之间便夺取了“楼兰”（借代敌方领土），与第四首的“不破楼兰终不还”正好呼应。无论这位将军是否同为一人，至少代表着“将军”这一群体，只不过是把这一群体投射在个体身上罢了。

所以三到六首的《从军行》，像一部诗歌连续剧，而王昌龄在写边塞诗的时候是27岁左右，还未考取进士做官，就好比是“随军见习记者”。诗中的主人公无疑就是边塞的将军，第四首的最后两句同三、五、六首诗一样都是以将军为主角的句子。“黄沙百战穿金甲”应该是“将军身经（沙场）百战才穿上了金甲”的意思！

经查，唐代的铠甲种类有十三种之多，只有做到高级别的将领才有资格穿金甲，一般也就是铁甲，级别高些不过是银甲，都是配给骑兵的。所谓的金甲、银甲只是在铁甲上涂了金银漆而已。（唐代制甲，还讲究外观华美，往往涂上金漆或绘有各种花纹。唐太宗李世民还是年轻将领时，曾身披金甲，陈铁骑1万人，甲士3万人，在太庙前举行凯旋礼。那时仪仗典礼等隆重场合下都有金盔银甲的壮观场面。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写下"金锁甲、绿沉枪"的诗句。——节选自百度百科“唐十三铠”，同为唐代边塞诗人的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一诗中也有“将军金甲夜不脱”的诗句）在边塞这种艰苦的地方，生来就是皇亲国戚的世袭将军多半是不会去的，而在这种地方能升到将军职位的基本都是苦出生，都是从小兵开始历经百战，一点点升上来的。当做到了边塞将军这个位置，之后的目标在哪里？当然是要建大功立大业、彻底解决唐朝的边境安危问题，所以发下誓愿“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再来好好解读一下王昌龄的这第四首脍炙人口的《从军行》吧：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唐朝的时候两大外患：一是西边西藏地区的吐蕃，一是西北甘肃新疆地区的突厥。所以一、二句里的青海和玉门关分别是唐朝时期中国疆域和吐蕃、突厥交界的边关要塞。第一句就是“青海湖上满天的云层（遮挡了太阳）使得雪山都变暗了”，第二句里的“孤城”指的就是第三首诗中的“关城”，当然是在青海，即“将军”当时所守卫的要塞——对抗吐蕃之地。而玉门关则是对抗突厥的关口，所以是“孤独的青海关城和玉门关遥遥相望”，而不是“将军在城头遥望玉门关”。首先是距离问题，根本望不到！其次是结构问题，第一、二句的句式结构是一样的，都是主谓宾结构。因此：青海湖上满天的云层（遮挡了太阳）使得雪山都变暗了，孤独的青海关城和玉门关遥遥相望。（将军）在漫天黄沙的战场上历经百战方才穿上了金甲，（发誓）一定要攻破“楼兰”（突厥的领地）。凭什么我在第三句里加了“将军”为主语，而不是把“黄沙”当成主语？因为从第三首到第六首诗都是一、二句描写景和物，三、四句描写将军与士兵的行动。“黄沙磨穿金甲”的解释可以休矣！

此时很有必要解释一下第五、第六首诗里的一些历史和地理知识：“洮河”的发源地是青海，却是在甘肃境内，是黄河的一大支流。也就是说将军的先锋军夜里在甘肃打了一仗，而玉门关在甘肃敦煌附近，所以此处离玉门关不远。先锋军活捉了“吐谷（念浴）浑”，这“吐谷浑”本来是古鲜卑族一位首领的名字，后来借代其所成立的国家名字或民族，但这个国家公元663年就被吐蕃给干掉了。楼兰古国在新疆，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邦，往东通向甘肃敦煌，在公元630年突然神秘消失。王昌龄 (698— 756）是27岁时写边塞诗的，这时已经是公元725年了，却用了近乎百年前的地名，对应的其实是吐蕃和突厥。

现在整个故事的脉络就清楚了：将军穿上金甲之后，就发下誓愿最后要去楼兰之地打败突厥，然后派军队出了青海城关，到了甘肃沿着洮河在北边活捉了吐蕃兵将。打败吐蕃军队之后离楼兰的突厥兵也不远了，此时皇帝那里收到捷报，派使者星夜奔驰下诏封赏，赐给将军“尚方宝剑”。将军受到封赏后一鼓作气，一夜间便打败了突厥兵，夺取了楼兰之地。在解决了两处外患之后，于是在第七首诗中又退回到玉门关，在玉门山上设置烽火台做好防卫工作。诗的题目是《从军行》，这才像是一个“战地随军记者”应该写出来的连续报道，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散文诗集。

放到今天来讲王昌龄就是个优秀的编剧，整个《从军行》其实就是以将军为主角的一部连续剧：第一首诗里独上烽火楼的也是将军本尊，一开始就烘托出了一种悲凉的气氛。沙漠边关哪来的“海风”？自然就是“青海”的风。前面三首的悲凉气氛，就是败军之师的写照：吃了败仗后士气低落，将军一人上烽火台吹起思乡曲，为了振奋士气，让人弹新曲伴舞却总觉得充满离别的愁绪，而秋月更添思乡情。但总要面对这次的失利，所以上书请奏回到之前的失败战场把死去战士的尸骨掩埋，不要让活着的战友对着散落在荒野的弃尸哭泣。

到了第四首开始转折，虽然气氛依旧压抑，毕竟是位身经百战才能穿上金甲的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所以重整旗鼓、发誓要报仇雪恨。然后就旗开得胜，获取了最终的胜利！结尾还退回玉门关，“是我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少，不是我的我也不要。”这完全就是一部充满正能量、先抑后扬、以战争为题材、宣扬爱国主义的优秀剧本！最后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马踏深山不见踪”还故意搞了个“未完待续”的谜团，王昌龄莫非还打算写续集？

苏老师为了辩驳《从军行.其四》这首诗里的一个“穿”字不是“磨穿”的意思，是又查地理、又查历史、还查了古代服饰，甚至顺带解析了其余六首诗！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有点“想不穿”（沪语里“想穿”是看破红尘不执著的意思），差点把自己脑袋给“磨穿”了。我纵然行文不易，各位点赞却可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