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家庭“中国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
2.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
3.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破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盘,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
4.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5.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
6.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
7.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8.这儿的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水袋。
9.我们住在这儿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书、护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来的。
10.羊,当然没有杀掉。
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地过下去。
11.所以我们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算好天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
12.水桶像一场噩梦似的空着。再一看邻居的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13.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14.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
15.“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16. 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17.“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了。”我轻轻地说。
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
“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18.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
19.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20.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地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21.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22.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23.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撒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24.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25.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视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26.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27.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28.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29.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地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30.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地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31.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32.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神的死法一样。
33.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地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